不许蟾蜍此夜明, 始知天意是无情。
何当拔去闲云雾, 放出光辉万里清。
所谓世事难料。坊间关于朱小姐的闲言碎语过了两三个月,仍然时有耳闻。
宋朝至孝宗年间,一隅偏安,临安府的百姓们似乎忘记了靖康之变,茫茫然昏昏然安居起来。又有俗语云饱暖思淫|欲,街头巷尾对这些富贵人家的奇闻趣事尤其热衷,只是一事又起,一事渐过。朱小姐的事被谈论了一阵子,又有别家的事成了新的谈资,就在这件事渐渐被人遗忘的时候,都以为就这样混过去了,却不巧七拐八拐竟飘到了朱晞老爷的耳中。
晞老爷盛怒之下,把王夫人训斥了一番,又被前往桃村送东西的一个婆子说给了常胜媳妇,恰被小杏听见,一五一十学给了朱小姐,免不了朱小姐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赔了一夜的眼泪。次日起来匆忙赶往府中见过母亲,娘两个又哭了一场。
王夫人道:“儿啊,你的名声要紧,和他及早断了为是。如今风言风语已被你父亲知道,外头一起子好事的又争相传递你的诗词,只当作淫词艳赋来看,把你父亲气个不住,以后不许你再作诗弄词,也不许你抛头露面。因你不愿回胡家,只要你一心在桃村闭门守节,免去闲话要紧。”
朱小姐道:“我虽与端礼有情,实则我二人是清白的。我只当他是知己,他也一向敬我,不曾有半分越矩之事。”
王夫人道:“外头那些人哪管你什么清白不清白,没有的事还保管给你编排出几分,更何况你二人身份,你现有夫之妇,他又是鳏居一身,又有功名,这些闲话传出去,你父亲的脸还要不要,你的脸还要不要?”
朱小姐听了,不敢再辩一言,心下又气恼又委屈,只管流泪。
王夫人又道:“儿啊,听娘一句,莫要再与他来往,好好守在桃村,就当这一世没有福分也就罢了。”说完也掩面哭起来。
朱小姐也没在家吃饭,只坐了一坐便回到桃村,闭门不出,也不叫人。常胜媳妇和小杏知道她受了委屈,也不敢进去劝,只是按时送茶送饭,暗中观察。到了夜里,照常进去服侍洗漱,只是夜深了,进去劝了两次歇息。朱小姐只在窗前呆坐,一会儿弹琴,一会儿又写什么,因她以前经常如此,也没十分劝,便自己睡去了。
次早起来,还没开门,魏夫人便急匆匆来访,不知是因何事。常胜媳妇开了门,将魏夫人迎进来,送至后院朱小姐房中,朱小姐恹恹伏在床上,不能起身。
魏夫人见了朱小姐,只一对视,二人便都先流了泪。朱小姐苦笑道:“姐姐怎么这早晚来了?我没事,姐姐不必忧心。”
魏夫人便也强颜道:“快中秋了,我来看看你,可缺什么?”
小杏同魏夫人将朱小姐扶起,又拿了两三个靠枕使她倚在床边上,好同魏夫人说话。
朱小姐道:“多谢姐姐记挂,什么也不缺。我这儿统共这两个人,吃用都有限,母亲也时常接济。”
魏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本来,我与你姐夫已经谋划了个计策,他的恩师与勾龙大人十分相交,他家的太太也喜欢我,我常去走动,慢慢将你的事透给她,再求一求,央她去与勾龙夫人做个人情,让胡家写封休书来,虽然你的名声上受些委屈,倒可免了牢狱之苦。谁知还没做成,却传出这些闲话。我知道你是委屈的,可如今竟不好办了。不如、不如再耐烦一二年,等这些事淡一淡,再去求我家师母。妹妹你看可好。”
朱小姐脸上抹不去的忧伤之色,笑了笑道:“难为姐姐费心为我周全。不如就算了吧。”
魏夫人道:“不、不,怎能就此放弃。我知道你二人的心意。这些年,你在胡家过的不好,端礼他虽娶了亲,也不如意。本来他已没有再续弦的打算,就想把儿子养大,做个小吏,侍奉双亲,了此一生。是你回来了,他才又重燃生活的希望,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精神过。其实,你两个若能在一起,那是再合适不过。只是命运不能相顾,让你们互相错过。还好又回来了,这么好的机会,定要全力争取一番,即使不能,也不枉此生,不至后悔。妹妹,再等一二年,姐姐一定帮你们将此事做成,不留遗憾。”
朱小姐哭道:“魏姐姐。”
魏夫人也搂了哭道:“苦命的妹妹。”
二人又说了许多别话,魏夫人好言宽慰。“瞧瞧你,瘦的都不成人形了。好好保养,不要忧心才是。”
朱小姐点了一点头。
魏夫人扭头看见桌上翻着的书和笔,嗔道:“精神不好,还弄这些做什么?且歇两日养好精神,有多少书不能看的。”说着起来走至桌前,拾起桌上一张纸,见上面一首长诗,默念了两遍。
秋日行
萧瑟西风起何处,庭前叶叶惊梧树。
万物收成天地肃,田家芋栗初登圃。
杳杳高穹片水清,一点秋雕翥云路。
凄凄空旷雨初晴,凉飙动地收残暑。
高楼玉笛应清商,天外数声新雁度。
园林草木半含黄,篱菊黄金花正吐。
池上枯杨噪晚蝉,愁莲蔌蔌啼残露。
可怜秋色与春风,几度荣枯新复故。
魏夫人见她诗中满是悲音,不免也替她伤悲想来,偷偷拿帕子拭了泪,才转身与她道:“可有端礼的信来?”
朱小姐道:“前两日有一封书信来。怎么,没给家里书信么?”
魏夫人道:“有的。我想也应该单有信给你才对。”又指着《秋日行》此诗道:“这首诗不好,该做一首欢喜的给他瞧,他瞧了也高兴。等你好了,另做一首吧。前两日我陪母亲去庙里进香,那庙里的姑子圆慧师父还问起你来,问你这几日怎么不见?我说你身上不好,过几日天气和暖些,同了你一起去与她说话。”
朱小姐道:“好。过几日姐姐一定来,同我去。如今,也只有圆慧师父不弃嫌我,肯同我说些好话了。”
魏夫人道:“她们出家人,自然是待人平等。你又和她投缘,她自然高看你的。”
朱小姐道:“以前在家里时,那一年她刚到临安来,在这边山上的庙里挂了单。听说以前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因家里坏了事,才出家的。没想到,她倒在这里待的长久,如今竟已是庙里的住持了。幸好她待我倒是和以前一样,自从我搬到这儿,她倒是来看过我两三次。”
魏夫人道:“她人是极好的。因受了佛法的加持,这些年,越发慈悲了,将来定是要坐化成佛的。我劝你不要瞎想,养好身子要紧。等天气好了,约上圆慧师父同去游湖,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再叫上颜大嫂子。”
朱小姐听她说的这般兴致,便也笑笑。遥想起以前在家做姑娘时,经常与魏姐姐、大嫂子同去玩乐的,有时候也会约了圆慧师父。那时只知玩乐、饮酒、做诗,是多么惬意,哪会想到婚后是那样的生活,如今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魏仲恭接连几个月没有信来,魏姐姐也因有事许久不来探望。那件事虽然过了,朱小姐却从那次以后,再没有出过门,连府里都没回去过。母亲倒是经常派人来问,只说身上不好,连日又是风雨,不能出门。
中秋月圆之夜,却又是阴雨绵绵,不能见月。前朝苏东坡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而今不见月,何以共婵娟?也不知扬州可有团圆之月否?
中秋值雨
积叶冷翻阶,痴云暗海涯。
楼高劳望眼,天暝隔吟怀。
宛转愁难遣,团圆事未谐。
四檐飞急雨,寂寂坐空斋。
一丝凉意袭来,朱小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小杏见了,便拿了一件衣服来与她披上,说道:“奶奶,最近夜里越发凉了,可要早些歇息?”
朱小姐道:“烫一壶酒来吧。”
小杏道:“奶奶又要喝酒么?这些日,奶奶倒日日饮起酒来,多了倒伤身,还是少饮些吧。”
朱小姐道:“尽管拿来便是,我自有分寸。”
小杏哪里知道,朱小姐最近夜不安寝、夜不能寐的多。喝上几盅酒,才能稍许睡上两三个时辰。若不是这酒,直坐一夜,也合不上眼。
小杏果真烫了酒来,又有三四样小菜。
朱小姐吃了酒,有时弹些曲子,有时挥笔成诗,有时又呆坐不动,每晚都是吃得眼神迷离了,不想说话了,才会上床睡去。
小杏只是担心,不知该不该由着她,常胜媳妇也暗地里同小杏说:“这样下去,怕不成酒鬼了。”
只是朱小姐心里的苦,她们又能知道几分。
朱小姐的话越来越少,也不爱写诗了,整日白天浑浑噩噩,晚上醉酒昏睡,就这样过了多雨之秋,捱到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