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过后,天色已是浓黑,摇曳的烛火蜿蜒绵长,照亮着前行的道路,隐隐绰约。
陈念虞不舍陈安,在虞妍的陪伴下,一直送陈安到马车上,望着马车轱辘轮转走远,依旧立在原处。
虞妍劝她:“虞儿,我们进去吧。”
陈念虞只迟疑了片刻,便顺从地答应着:“好。”
她虽是不愿与父亲分别,但既然不得不分别,自己又寄人篱下,如何能不遵循主人家的意思?
虞妍领着陈念虞经前院入后院,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
宽敞的庭院内又是另一番景致。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偌大的主屋,主屋两边设有耳房。此时,耳房内的侍女正走出来,去往主屋点亮灯火。
与中间主屋垂直的,是左右两边的侧屋,瞧上去要比主屋狭小一些,但也比陈念虞常见的房屋、瓦舍要大上不少。侧屋没有耳室。
而从院门通往两边侧屋以及主屋,除了绕着院墙铺设的廊庑外,越过廊庑去往庭中,又是有康庄大道。
康庄大道将中间庭院一分为四,靠近主屋的左上角栽了一棵高耸的杏树,杏树下安置了石桌、石凳,瞧着是平日里休闲、纳凉的好去处。
与杏树面对的右上角种了一园圃的花,少有春日繁盛的品种,多是些菊英、腊梅,正是半园圃的花卉盛开的好时候。
陈念虞在其中便望见了紫色的菊英。
深深浅浅的雪青色,给人一种温婉、朦胧之美。
而更靠近入门处的左下角和右下角打通,挖出了形状不规则的河池。靠近左边侧屋的拐角,顺着曲桥到尽头处是一座凉亭。
水中荷已枯萎,但锦鲤竞跃。
中间一架矮桥,连接两端的陆地。矮桥的更右边是用假山、水植构造的一幅泼墨山水图。仿佛那方寸之地便也是又一番人间。
虞妍拉着陈念虞往院落更里面走。
踏过矮桥,虞妍指了指正对面的主屋,说道:“那是我的寝居,这些时日你住在言府上,无论有任何需要、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直接前去寻我。”
陈念虞感激地说着:“那我先谢过言二姑娘了。”
虞妍纠正她,“是姐姐。”
陈念虞只好支吾着开口:“言姐姐。”
虞妍心满意足地点头如捣蒜,接着,拉着陈念虞往右边一转,对着右边的侧屋,说道:“这便是我布置给你的寝居。至于你对面的那间,里面放了许多书,应当是一间书房。”
虞妍懒得带陈念虞去看左边的侧屋,只随意介绍一句,便与陈念虞往右边侧屋的门前走去。
右边侧屋的屋檐下,还挂着两盏花灯,扎成小犬的模样,团团可爱又栩栩如生。
虞妍笑说:“按照你的年岁算,你应当是属狗?”
陈念虞颔首。
虞妍更道:“那我这花灯挂得可是正好。”
其实,不是正好,只是虞妍不好坦白与陈念虞言说,自己就是知晓她属狗罢了。
虞妍记得,自己死之前,有一年北境还算安定,旸城的上元节也举办了灯会。女儿陈念虞望着琳琅满目的花灯,应接不暇。陈安问女儿想不想要一盏,女儿回答想,陈安就拉着自己一起去给女儿买花灯了。
小犬灯是自己给女儿挑选的,因为女儿属狗。女儿看见那花灯,别提有多高兴。一回到家中,不管夜有多深,便要爬高把花灯挂在房檐下。即使很久过去,小犬灯的灯纸都被风吹雨打破了,她也不肯摘下来。
虞妍陷在过往的回忆中,面上露出怅然来。
陈念虞也想到了她故去的母亲。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小狗模样的花灯,只是因为幼年第一次见,且是阿爹阿娘一道去买给她的,她才格外珍惜。
只可惜母亲死后,旸城旧宅被修缮过,那盏破旧的花灯已经不见踪迹。
但陈念虞对虞妍还是感激地一笑。
俩人先后靠近门边,虞妍推开门扉,让随行的挽金先进去点灯,自己站在门边,延邀走在最后面的陈念虞。
陈念虞拾级而上,两三级的石阶,因为不是在自己家,走得很慢。
到门首站定,顺着虞妍延手的方向望进去,陈念虞看见一间颇为宽敞、静谧和精心布置的屋室。
一眼望不见屏风的背后尽头是什么。
只是眼前的外室,用黄梨花木雕刻了鸟雀做成了茶案。茶案上摆着粉釉的瓷壶和瓷盏。坐垫也是相近的浅色,上面绣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蕊,与桌案、茶具,相映成趣。
与茶案对面的是一张长长的书案,亦是黄梨花木,只不过雕刻的不再是鸟雀,而是兰芷、青竹,满是高雅的气韵。书案上摆了笔墨纸砚,玉杆的狼毫、琉璃的镇纸,五彩的笔洗……
全都是明亮而鲜艳的颜色。
间隔内外室的屏风用的素纱为底,上以黑白粉黄的丝线绣出一幅仕女春日踏青游猎图。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坐于雪白的马上,拉弓挽箭,直指停在满开着桃花的枝头上的一只小雀。
越过外室往内室,虞妍招呼陈念虞快过来继续看。
内室的大小与外室差不多,一张被藕荷色绸幔包裹的梨木雕花大床。床上铺着一瞧就知崭新、干净的被衾,也是同样的浅粉色,还用银色的丝线绣上了朵朵白蕊黄花。
床榻的两边,靠近尾端,是箱奁和衣桁,也都是黄梨花木,雕花镂纹。
床榻的首端则是一张妆奁,打造得精致的案面上,用木架支起一面四鸟首尾相衔的铜镜。铜镜镜面光滑、清晰,可以看见陈念虞和虞妍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铜镜旁还摆放了一条又一条被梳理得平直的发带,各样的颜色,红橙黄绿,有的还带着刺绣,桃花、杏花、竹枝,甚至还有的下面坠了珠玉和铃铛,清风徐来,叮当作响。
陈念虞想起了儿时。
她不喜欢戴珠花,因为珠花繁复、还重,她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基本早上出门到晚上归家,头上的珠花就不见了好些。
但是她又爱美,即使蹦蹦跳跳的,也要美美地蹦跳。所以,更喜欢在发上绑各式各样的发带,或是直接垂落,或是扎成花样,比珠花轻便,也极不容易弄丢。
只是她阿娘死后,再没有人为她系发带、扎花样了。徐媪被赶出府后,祖母年岁大了,手也不算巧,更没有耐心。让她别整日只顾着捯饬自己,要多帮家中分担,孝顺父亲、祖母。
女儿家光打扮得漂亮也没有用,还要家世过硬。况且,陈念虞生得也不是什么天仙下凡,与其费心在这些事上,还不如多干活、多练武。至于读书,祖母一向觉得,陈念虞能认识几个字就很不错。
陈念虞看着这各式各样的发带,又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如此一间充满女儿家气息,到处都是全新的陈设、器物的宽阔屋室里,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自卑来。
她也曾希望自己有一间这样被精心布置的闺房。
可惜,从前家里贫困、破败,能有她的一间屋子就很不错。再后来父亲做了边军将领,家中的条件是有所改善,她不仅有了自己的屋子,还有了新的陈设,但是那些陈设都是祖母花极少的钱买了一堆的那种。
丑的丑,难看的难看,好不容易有几样还勉强能入眼的,不是被祖母挑走,就是姨娘想要。
陈念虞是小辈,没有资格,也根本不配和她们抢。
再再后来,陈念虞长大了,也就没奢望过这些。
可如今,这些对她来说是奢望的东西,被与她只有几面之缘的言滢当作普通物什,稀松平常地摆在她面前。
陈念虞既是觉得感动,又是觉得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可笑。
她表情复杂地回眸望向虞妍。
虞妍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怕虞儿你见怪,我曾想,我日后倘若有个女儿,一定要把我以为好的、适合女儿家的东西都给她。要在我的家中专门收拾出一间屋子,精心布置。”
“虽然,现下我还没有女儿,但是我和虞儿你一见如故,便把这间本该属于我未来女儿的寝居暂时借给你住。”
“你能住进来,我很高兴。”
虞妍亦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陈念虞,望着她望着她,竟是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陈念虞有些看不明白虞妍目光中的情绪。
但是,如此哀痛又高兴的情绪,陈念虞上一次见,还是她的母亲在临终前确认救下她的时候。
母亲因为要和她分别而哀痛,又因为她活着而高兴。
那面前的言二姑娘呢,是因为还没有女儿才哀痛,又是因为认识了自己才高兴吗?
陈念虞有些惶恐地抿唇,自觉受之有愧,她开口刚想说:“要不我还是住到其他屋子去吧?”
虞妍便雀跃地又道:“虞儿,你今夜就在这里好生休息,待会,我让揽银送浴汤过来。尽管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是夜色已晚,你早点睡,等你明日睡醒,我再来寻你,与你畅谈。”
“若是你不嫌弃我手笨,我明日早些过来,帮你梳发、扎髻。我瞧着你的长相温婉可人,并不完全适合如今这样利落的打扮。”虞妍郑重其事地接着道。
虞妍:假如我有一个女儿……
陈念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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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曾有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