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
骨肉至亲这四字,于公孙琰而言,恐是他此生最最陌生的词句了。二十多年来,他有师傅,有朋友,甚至后来有了喜欢的姑娘,可唯独亲人二字,始终是那么遥远虚无。可谁知道呢也许血脉真的有什么独特的力量,让他这般早已受尽亲人凉薄之人,乍一听见血亲二字,还能生出些隐秘的伤感来。
公孙琰觉得喉咙有些发干,那些以风流为伪装的圆滑在瞬间消散。他少有的有些不知所错,甚至还很是不安的看了眼蔺惘然。僵硬的指尖垂在身侧,不知是该收拢回手心,还是就这么垂着。良久,他才像是回神般微微颤了颤眼睫,喉结顺着修长的脖颈滑下,挤出了一声干涩的话音。
“那……那位血亲,现在在何处?”
他不得不承认,当这话出口的时候,他是略有些期待的。好像在经年的岁月之中,那位不曾现身的血亲,又在如今为他点起了一盏灯盏。让他可以好好的期待一下,家人亲眷,那是如何的温暖,那以血脉为联结的关怀,又该是如何的和美。
他是从何时开始好奇的呢?
也许是儿时在周先生处念书时,见着了周家一大一小两个古板,一本正经的拌嘴的时候;也许是看着赵锋为了赵家四处寻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的时候;也许是见到蔺家夫妇纵然身死,都不忘教导他们的独女将门风骨的时候。是啊,原来他从未出尘,依旧是一个活脱脱的凡人,始终都在期望着那些他望尘莫及的东西。曾经的生死是,如今的血亲亦是。
年迈的老者似是看出了他的不安,非常和蔼的扬了扬唇角。也只有此时,才能从这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人身上,看到一点点平常年迈者的慈祥。老人家随手拍了拍身上雪白的衣衫,这状似正经的动作如今被这么一个老人家做去,到是多了几分活泼的意味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朽姓慕,名巍,字见微。”
老人苍老的话音宛若一道惊雷在公孙琰耳边炸开,不知怎的,他竟是无端觉出了几分酸楚之感。
“孩子啊,这些年,你受苦了。”
老人枯瘦的手轻轻搭上了青年的肩膀。那本是一只极为瘦弱的手,起皱的皮肤,点点的暗斑,无不昭示着老人年事已高。可偏偏这双枯瘦的手是那般有力,饶是轻轻搭在他肩膀之上,也让他生生觉出了如山般的厚重。青年的呼吸略有些急促,甚至眼眶都有些不自然的发红。他本不该是这般软弱的性子。可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心中最为脆弱的软柔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酸涩胀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青年身边的青衣姑娘,微微动了动双唇,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将手覆在青年微凉的指尖上,无言的安抚着他的情绪。对于老阁主所说之事,蔺惘然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曾想过,自己本事滔天的师傅竟能同微朝皇室扯上关系。可想比于震惊,她的更多心思落在了身边的青年身上。她几乎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心底溢出了几分淡淡的苦意。虽说她从不曾作为他,体悟过至亲的算计与忽视,卫后的杀意,还有那生死的无常,可她却比谁都心疼,比谁都能理解这人的委屈。
大千世间,变化万千。人落于凡事,终究是凡人,终有七情六欲,终有伤怀喜悲。就算他再怎么用风流不羁作伪装,也无法改变,他也曾经是个孩童,他也会有委屈,也会有伤痛。无论如何压抑,都改变不了这些痛楚的存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孙琰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发抖,他已经下意识的扣上了蔺惘然的手,仿佛只有如此交握,才能让他在震惊之中维持住仅剩的清醒。
白衣的老人家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久远的往事。老人的眼睛是如同黑夜般的沉黑,没有半丝浑浊,仿佛沉寂了千年的星空,饶是漆黑一片,也无法忽视其中透出的光亮。那些消逝在时光之中的旧事并未消散于老人的眼中,终是在今天重见光亮,再一次,被人从记忆的碎河中,捡拾了起来……
慕巍从一夜的安眠之中醒来,有些怅惘的望了眼屋外沉寂的夜空。他已经不在那荒凉无人的东海之畔,早已在几日之前移入了这座南边的大院子。可他依旧有些恍惚,毕竟这新设的校场和打制的兵器,于他而言都有些陌生。
他慕巍一生戎马,鞠躬尽瘁,却是未曾想到自己竟有一日被逼的不得不反。说实话,于帝王之位,他并没有太多的**。带兵打仗、修炼灵法已经占据了他这个武痴的所有时间,更遑论去考量那些帝王心术了。可最终被推上这反位之时,他心里其实没什么恐慌,就好像他生来便善于号令三军一般,他此时只不过把更多的人划入了他的军营。
可这终与他的出心相违背,是故,他不可避免的生出几分愁意来。他有些出神的坐在床榻边,夫人和孩子正在从西边赶来的路上,如今他孤家寡人一个,到正好可以胡思乱想一会儿。
“何须如此怅然?这条道是你自己选的,便要咬着牙走下去,走到尽头为止。你行军打仗如此果决,此时为何如此犹豫?”
慕巍长长的叹了口气,耳边传来的声音清朗而幽远,他自然是知道是东海的那位。这位行事很是奇怪,不常在他面前露面,说话也不爱动嘴皮子就这么直接传音入耳,大概神仙都喜欢装装样子吧。他随手披了件外衣走到窗边,果然,透过薄薄的窗糊纸,瞧见了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让神君见笑了。只是吾始终不明白,东海神龙避世而居,为何独独高看于吾?吾不过一届莽夫,如何肩负天下重任?而天下有能之人,绝不少见。为何独独是吾?”
他这话里有几分抱怨的情绪,可他莽夫惯了,也没觉出些什么不对。窗外的墨绿身影始终背身而站,闻言,轻轻低笑了一声。其实按道理说,应龙的年岁比他大上了不知多少。可偏偏这龙神君长着一张青年的脸,而他已经年逾不惑,竟是莫名觉出了一份被青年人嗤笑的羞愧来。只是,背着身子的神君并未察觉到他这短暂的羞愧,依旧沉默不言的立在圆月之下,宛若一尊尊贵至极的神像。
“因为情意。为王者不仅该亡情,更该有情。”良久,墨绿色长衫的应龙才悠悠开了口。
他这话,含着深意,一时之间叫慕巍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不待他再问,窗外的身影便瞬间化为了千万丝水汽,消散在了他眼前。这便是不愿意为他解惑了,慕巍吹了一会儿冷风,此时他睡意早就去了大半儿,只得带着疑问睁着眼睛躺回了床榻之上。
那时的他未曾想到,不过几日之后,自己便生生负了情意二字,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以己为重的自私帝王。
白衣的老人有些无奈的皱了皱眉头,声音之中也伴着一丝沙哑疲惫,“几日之后我的夫人来到了南边涟梁,她在路上奔波许久,染了重病。她是我的发妻,我不忍其受苦,便起了私心,偷了应龙的蚀心珠,想救活我的夫人。可我负了神龙救我的情意,忘恩负义,蚀心珠自然不会救活我的夫人。我一怒之下,便兀自将蚀心珠夺了过来,据为己有。后来,南北交战,北边帝王散布传言说是我逼宫盛安,将帝王逼至东海河畔,帝王受应龙所救才保下一命。我们都知道,这是北边的帝王想借应龙的吉名,这才扭曲了事实,但恐怕是由于我的过失,龙族并未反驳这般谣言,反而是默认了。想来,让我背上这欺君弑君的骂名,便是对我的惩罚吧……有些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能力滔天的应龙当时不来寻我要回蚀心珠,或是直接杀了我如今在看,恐怕是他那日便遇见了这两百年后的天下之乱,我负了情意二字,便也将不仁带给了天下。”
“之后的许多年,我都会时常想起龙君当日之言,只感羞愧非常啊……再后来,我便对这尘世亦是对自己失了信心,只能见满目凉薄。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微帝之位传给了我的孩子,自己则隐世而居,便有了后来的寒冰阁。”
冗长的故事终于到了尾声,小屋之中有些安静的过分。蔺惘然有些出神的望着老人家的白发,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明白师傅为何两百多年来,看尽世间凉薄,以俗世伤修极寒冰意。那是曾经因一句功高盖主而被背叛的人,对于自身在私心私欲面前,亦是背弃了他人情意的忏悔。这讽刺的因果轮回,让慕巍看清了**的可怕。她也恍惚间明白了老人家多年前为什么要在血泠峡救下素不相干的自己,那是因为蔺家经历了他当年所经历的君主的忌惮,那是因为不忍蔺家在阴森的峡谷重家破人亡,失了将门风骨。
她突然有些感叹,这缘字究竟是该有多妙。才能从两百年前开始,织起这么一张命运的大网。这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所有人都套在其中,将他们推于如今的境地。
他们二人在听完这往事后,心里都有些闷的慌,不知不觉间,本就安静的小屋,便更显清冷了。白发的老人不知何时立在了小窗边,雨后微凉的春风似乎带起了藏匿于泥土中的冬日寒气,让人在恍惚中有种置身雪原的不实感。老人的深情有些哀意,似乎还沉浸在那段久远的往事之中。
过了许久,那沉默的老人才收回了纷杂的思绪,一转身,又变回了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公孙琰顺走了那玉质扇骨,握在手里兴趣盎然的把玩,甚至还很留不情面的抄起玉扇,在两个人头上“咣”“咣”敲了两下。
“你小子别以为我是你老祖宗,就可以不给我聘礼!!!!”
老家人颤了颤白花花的山羊胡子,如是道。
公孙琰有些出神的捂着自己的额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站着的白胡子老先生,对这鸡飞狗跳的情况多了几分恍惚感。他像是隐隐明白了,身边这个姑娘,为什么生的一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心性了。果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古人诚不欺他也。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余光瞥见了旁边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姑娘。他已经许久未曾在蔺惘然身上瞧见这么生动的情绪,那青衣的姑娘就像是头炸了毛的小动物,捧着额头就窜到了老人家的身侧,一老一小叽叽喳喳的吵个不休。直到这时,他才从这劫后余生一般的一月之中,品出了些许未来可盼的意味来。这样的日子也挺好,他想。
别看蔺女侠平时闷葫芦似的,一朵高岭之花俾睨众生,和她师傅吵起来,根本是没完没了。她围着白胡子老先生吵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当务之急,该是融合公孙琰体内的两股灵力,让他可以真正的灵力运用自如。她轻轻咳了两声,把满溢的欣喜重新压回胸腔之中,复又拿手蹭了蹭衣摆,状似不经意的来了一句,“我替你们在外面守着。”
声音有些干巴巴,带出了些许细微的尴尬来。“噗嗤”,伴着一声轻笑,公孙琰以拳抵在唇边,化去了不自觉溢出的笑意,在蔺惘然恼羞成怒的目光中,生生把笑憋了回去。
春风携了一丝温柔,在人心停留,萦绕不散。
浅目冷骨的青年眼底漾开柔和的笑意,亦是缓缓融进了无声无息的春风之中,随风四处飘散开来。
其实,他有很多次曾经想过,这两股在他内里作乱了二十余年的灵力,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融合在一起。但真的融合之时,却又没有他想的那般惊天动地。血脉可真是无比神奇,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老先生以手压在他后心,缓缓的输入一股股强劲的灵力。同样是修冰术,灵力带寒,相比于蔺惘然而言,老阁主的灵力更为温厚含蓄,不会像蔺姑娘一般着急忙慌的冻伤别人,始终控制着不咸不淡的温意。
被尘封的两股力量受到灵力的涌动慢慢躁动起来,逐渐相互交织在一处。这漫长的融合过程于老人家而言,该是有些吃力的,细密的汗珠在他额角沁出,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不知从何处散出的血腥气。可这一过程对公孙琰而言,到是很不同。他宛若漂浮在云端一般,耳边是柔和的风声。眼底唯见缕缕清风,清风拂过绿叶,拂过枯树,最终拂入了一间炊烟袅袅的山间小屋。小屋外立着一只隐在光晕中的仙鹤,鹤鸟淡淡的看了眼远处的他,缓缓振开长翅,扶摇而去。
柔和的风在他脸颊旁散成千缕,只留一颗平和宁静的心缓缓跳动。他轻轻眨了眨眼,仿佛在这无边的梦境之中,寻到了一丝明亮的光彩。
眼睫微颤,他终是睁开了眼睛。
暖意自丹田溢入血脉之中,温和生动的灵力彻底破开他阻塞的灵脉,汇入心脉。那是一股坚定又特别的力量,柔中至强,破开万重云雾。
老阁主静静地坐在一边调理内息,手掌中割开引灵的伤口已经被简易的抱扎了一下。他脸上的那层薄汗未褪,呼吸间有种老人家特有的沉重。想来,饶是沉积两百多年的醇厚灵力,也无法从为人引灵融灵之中全身而退。自今日起,恐怕是得要好好调理一番了。
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木门传出一声微弱的“嘎吱”。他心尖不由一颤,无意间引出了几缕淡淡的微风。风拂过姑凉素白的面颊,穿过凤凰台不见尽头的长阶,融入了雨季过后的春日之中。晨光在屋外撒下,满满的铺在蔺惘然的背上,在她周身镀了一层透着暖意的金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迷了眼,只能半合着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迎接眼前这位青衣青衫的姑娘。
“早上好。阿微。”
青衫的女子怔愣了片刻,许久才绽出了温柔的笑意,“嗯。今天阳光真好。”
(作者bb:此情意非彼情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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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