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风并没有将涟梁潮湿的春雨带去东海,此时海面平静无风,与湛蓝无云的天幕联结在一起,一望无际。深蓝的海水之下,在那深不见底的东海海底,水族的聚居之所,平静安和的开始了新的一天。
漂亮的海底珊瑚和海中洞石形成了简单的房屋,而水族的主街两边放置着一颗又一颗明亮硕大的夜明珠,点亮了深黑寂寥的深海。在主街之后,那座以红珊瑚点缀的大的院子,便是传说中的百鳞之长——龙,所居住的地方。小屋之中,一位身着湖蓝色长裙的少女有些不耐烦的推开了一扇珊瑚门,她身后零零落落跟着几个更小些的小姑娘。那些个小姑娘许是因为年幼,化形都没怎么化利索,有的露着一条鱼尾,有的背上背着重重的龟壳,还有的伸着两条螃蟹爪,乍看之下,倒有几分诙谐。
小姑娘们很是高兴的围着最中间的少女,叽叽喳喳的嚷嚷个不停,仿佛那少女时她们之中的孩子王。可中间的蓝衣少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冲去更深处的内屋,引得身后的小姑娘们不怎么愉悦的吱呀乱叫。
秦烟因为多次显露龙身,被族长狠狠罚了四年禁闭。这本没什么,毕竟龙寿极长,四年于她而言不痛不痒,根本没什么关系。但偏偏她心里埋着事儿,这事儿整整瘪了四年,这会儿好不容易出来了,当然是要去找族长说个清楚!
她快憋死了好吗!
她气鼓鼓的冲进海底深处那座坠满了夜明珠的小屋,毫不客气的一把掀开珊瑚门,冲着里面的人大吼了一声,“舅舅你再关我!我就离海出走!”
小屋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照明用的夜明珠,便是一个朴素的床榻。里面的人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袍,此时正端坐在小屋中央。这人皮肤素白,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的束冠于顶,两鬓有些微微发白,可面容却依旧十分年轻,与人间二十几岁的青年无二。他盘腿坐在小屋中央,四周强大的灵气伴着流动的海水在他周身环绕,自然而然的将外界的一切阻隔开来。男人被秦烟吵到了修炼也不气恼,只是不咸不淡的瞥了她一眼,一双赤金色的眼瞳与墨绿衣袍上的金线纹饰相互呼应,不由生出几分威严来。
“你又胡闹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仿佛是一个智慧的老者。
秦烟不怎么服气的窜到男人面前,继续梗着脖子冲他瞎嚷嚷,“舅舅你四年前为什么要压着我回来!蚀心珠还在穷奇手里,我们不管了吗?”
男人面色微动,只是淡淡的移开了视线,抬手揉了揉秦烟毛茸茸的脑袋。他的十指很是修长,只是左手食指的根部有圈深色长疤,似是曾将指骨斩断复又生出的痕迹。
“不是不管。”他低低的念了句,“有人偷了我们东海的圣物蚀心珠两百年余年,又不好好保管,如今叫蚀心珠落去了穷奇手里。难道他们现在吃点儿苦不是应该的吗?”说着,他轻轻眨了眨金色的眼瞳,竟多出了几分俏皮的意味来,“四年前派你出去,我本也没指望你能寻回来,只是想让你看看蚀心珠究竟有没有落尽穷奇手里。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了蚀心珠明确的取向,自是有办法寻回的。你放心,天道都看着呢,机缘总会转回来的。”
秦烟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男人玄之又玄的话,无论她掰扯开几遍都搞不明白。她有些泄气的一屁股坐到了男人身边,纤长的双手无力的撑着脑袋,兀自在那儿嘟嘟囔囔,“舅舅你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所以……当年蚀心珠究竟是怎么丢的吗……”
闻言,男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金色的眼眸有些沉。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屋之中缓缓流动的海水和少女愁眉苦脸的脸庞。小屋之中,夜明珠的灯光明亮闪烁,明亮的光晕落在二人金色的眼瞳之中,显得有些朦胧,亦无声的给寂静的深海带去了些许的静谧……
“微将军!微将军!追兵来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皮肤黝黑的青年人手持长盾,一边护着身侧的中年男人,一边高举盾牌抵挡四周飞来的箭矢。青年的面颊上粘着一块又一块已经干涸的红褐色血迹,粗粝的手指间也都是浑浊的黄土,身上穿着破损的铠甲,显得有些邋遢。
而被护在中间的中年男人更是狼狈。他左肩之上穿入了一根长箭,殷红的鲜血顺着肩膀滑下,浸入棕黑的铠甲之中。伤口处的粘着污血的血肉狰狞的外翻,泛着一种暗黄的色彩,不知名的液体和鲜血混合在一起,交织在箭杆之上。男人的步伐明显有些踉跄,在周围青年的搀扶之下,才勉强得以跌跌撞撞的突围。周遭的风声尖啸着割在众人的耳旁,如雨般的飞箭更是不留情面的落下,在坚硬的铁盾之上留下一条又一条触目惊心的划痕。
慕巍很是艰难的扶着身边副将的肩膀,缓缓睁开被鲜血糊住的双眼。乌云遮住了夜空中的圆月,泄不下半丝光亮。前路被黑暗遮蔽,只有透过天幕之中隐隐露出的北极星所施舍的微光,才能窥得一点点轮廓。耳边的风声更为凄厉,远处隐隐传来的潮水拍打声穿破叫嚣着的狂风,落入慕微的耳中。
慕巍艰难的喘了几口气,驱散了鼻息之间,混杂着海风的潮湿空气。他已经失了太多血,脑袋有些隐隐发昏。从盛安到东海,几日之中,被围堵的恐惧始终笼罩在心头。而身上的新伤旧伤也早已侵蚀了四肢百骸,他好似一头被困于笼中的困兽,无边的痛感此时已经麻痹了他的所有神经,让他只能没有意义的在牢笼之中不断咆哮。
“东…东边…往东边…走”慕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手指向东边沉睡在黑暗中的大海,便疲累的垂下了手臂,陷入一片空白之中。耳边的风声和箭音都被扭曲打碎,他不知是被谁背在了身上,只能在颠簸之中感觉到那人正茫然的奔跑。
他恍惚间想起了几日前,他从西境班师回盛安。那本是个胜利而归的好日子,可不知为什么,那日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他并没有受到帝王的欢迎,反而是被满宫的禁军团团围住。他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位身居高位的帝王那日轻轻扬起的嘴角,和口中吐出的尖刻话语。
他记得,他被扣上的那莫须有的罪名是——意图谋反。
自那日起,盛安大变,军中忠心的将士得到消息,一齐冲入皇城之中,同禁军厮杀起来。那之后便是混乱、混乱、更加混乱。他的军队被打散成三支,从不同的方向向盛安外突围,而他所在的这一支,经过重重围堵,才艰难的冲到了如今的东海之畔。
背着他的将士踩上了海边湿软的金沙,湿软的沙石好似吸去了他大半的精力,让他的腿脚有些无力绵软,一不留神,便狠狠地摔在了金沙之上。周遭围堵的暗卫从四面八方窜出,箭矢没有半刻停缓的落下。慕巍趴伏在松软地沙土上,他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绝境。一瞬间,周遭咸湿的海风砸开了耳边空洞的寂静,他仿佛被重新砸回了这个四处阴谋的尘世,在茫然的漆黑之中,预见他最后的结局。
那本该是沉痛的死亡,无边的黑暗,和难以言语的寂寥。可慕巍没想到,再次睁眼的时候,肩上并没有穿肉而过的飞箭,眼前更没有叫嚣着的追兵,只有平安和顺的小屋和煮着温茶的茶盏。慕巍不可置信的从床榻上站起,扶着墙缓缓从小屋中走出。
出了小屋,他才发现,这是处很僻静的院子,外面是由鹅卵石铺起的的小道,远处是平静无澜的东海。清晨的海风不似夜晚那般凄厉,反而很是柔和的拂在面颊之上,显出几分缱绻的意味来。护卫他的将士正坐在小院之中修养,大多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精神气儿也好了许多。那些黏在脸上的红褐色血迹已经被仔仔细细洗去,露出底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容来。
副官见他从小屋里走了出来,立马笑容满面的小跑了过来,“将军您可算是醒了。西边的兄弟们来信了,说是都回到了西边的驻地,那边儿都是咱们的人,那狗皇帝不敢贸然猛攻,但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
“将军!那狗皇帝不念你为他四处征战,击退恶妖,偏是那般阴毒,这般追杀我们!他真是!忠奸不分!将军,既然他觉得你功高盖主,迟早有一日要反。那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给他看!现在南边西边都有我们的人,将军,他对我们不仁,就不该怪我们不义!反吧!”
一时之间,满院的将士都群情激奋的应和起来。慕巍的脑袋有些发涨,“谋反”两个字在他耳边不断回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哑声道,“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闻言,副将的神色有些激动,他几乎是手舞足蹈的指着东面的大海,面色也涨红了几分,“是神龙!是神龙!将军你不记得了!我们被围堵到这沙滩之上,是神龙突然出海救下了我们!那群狗皇帝的走狗都吓破胆了!你看将军!神龙在那呢!”
慕巍有些不明所以的顺着副官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海面之上立着一个墨绿色衣袍的青年人,宽大的袖袍在海风的吹拂之下微微扬起。慕巍看不大清青年的面容,但却仍旧可以感觉到青年的气度不凡。那人站在海水之上,整片东海都似受他影响般平静了下来,显的静谧又祥和。青年的腰间挂着一颗泛着金光的圆珠,饶是距离甚远,也不能掩盖其光芒,可见此物绝非凡品。
“将军你看那金珠子!神龙就拿它在兄弟们面前一晃,我们伤都好了!太神了!不愧是神龙!”
副官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讲了许多,可慕巍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只能听着轻柔的海风,深深的望着那立于大海之中的青年。他们两人的距离很远,远的他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可不知为什么,穿过这长长的距离,穿过金黄的沙滩,穿过湛蓝的大海,他仿佛就站在青年的面前,耳边是青年低沉的话语。
“帝王不仁,不辨忠奸,不念百姓,难得忠臣,难得民心,长此以往,天下毕乱。届时天下乱,百姓如入水火,恶妖狂乱,于妖于人,皆是一难。为平此乱,取而代之可取,于你,可反。”
春日的雨总是反复无常,一会儿下,一会儿停,让行路之人很是摸不着头脑。山间的春日更是奇怪,温柔的春风和潮湿的空气柔和在一起,难分你我,不知不觉便使人沉溺其中。
说实在的,公孙琰对眼前的状况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聘礼还没准备好,那要收聘礼的老先生竟然就这么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饶是风流无双的慕二王爷,也没办法在这儿微妙的氛围里找出他自己微妙的地位。毕竟这种事情,谁都希望,在自己欢喜的姑娘的家人的面前,可以体体面面堂堂正正。可偏偏他现在这状况,连走个路都要蔺女侠尽职尽责的扶着,实在是撑不上一个好字。
他有些疑惑的戳了戳扶着他的蔺惘然,微微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阿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老阁主怎么来了?”
蔺惘然被他的气息吹的耳朵有些发痒,不太自然的偏了偏脑袋,耳尖浮上一层薄红。公孙琰问的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说,她来这凤凰台之前确实暗中将消息送给过陈烨生,但她也没想到她师傅会来。要问她,老阁主来干什么?她也是完全猜不透。老先生活了两百多年,干什么都随心所欲,没事救几个孩子养养,每隔个几十年找群武林人打场群架解解闷儿,这是常有的。可要说,她师傅有没有为了别的什么事情下山,在蔺惘然短暂的十几年记忆里,还真……没有。
她扶着公孙琰跟两块木板似的,齐刷刷迈进了小屋。凤凰不知又飞哪儿去了,屋里只有老阁主半点儿也不见外的敲着二郎腿,自顾自的在那里斟茶。见到他们两进来,也只是不咸不淡的抬了抬眼皮,弄得蔺惘然像个做错事儿的小屁孩一样,浑身都不自在。
“师……师傅?我……我把……公孙琰带来了……”蔺惘然说话有些磕磕巴巴,很没底气,甚至连眼神都有些不自然的发飘。
公孙琰更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哪哪都不自在。那些个长袖善舞的本事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能僵立在原地,用不怎么听使唤的四肢,艰难的行了个礼,“老……老阁主好。”
白衣的老人家气定神闲的饮完了茶,这才微微抬眼扫了他们二人一眼,这一眼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可一时之间他们两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低着头安静的立在那儿。老阁主随手掀了掀雪白的衣袍,从木椅上站起,不由分说的拽过了公孙琰的手腕。他将两指并拢,轻轻搭在公孙琰的脉搏之上,以此探脉。
公孙琰的脉搏有些许的沉顿,可依旧算的上平缓,可见经过一月的调理,他的身子已经好转了许多。只是经年的妖力腐蚀,太过伤及内里,还是让他的气息染上了一层虚浮之意。那被阻断的灵力和沉睡的妖力安静的留在他的体内,因为受封,难以滋养修复内里受损的血脉,所以难免恢复的有些缓慢。
“血脉受阻,灵力不通,虽无性命之虞,但内伤难愈。”老人家的声音苍老而浑厚,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魔力。“若想修复内伤,恢复灵力,唯有血亲以血脉为桥,调动灵力融合灵力妖力方成,此为,破而后立。”
说罢,老人缓缓抬起黑沉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公孙琰。
不知为什么,一时之间,一股难以名状的熟悉感在公孙琰的心底漾开。这种感觉很奇怪,饶是微帝和玳王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情感,好似他们生来便是与他无关的人。就算血脉相连,那也只是留着血脉的陌生人罢了。可眼前这个白衣的老人家,竟是让他想起了几分于梦中见到母亲的怪异感。
奇怪……可真是……奇怪……
“可是……我的血亲之中并没有可以为我融合灵力的人……”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唇角勾起一抹有些无奈的笑意,就这么直直的看着眼前的白衣老人家。
老人的的眼角上布着浅浅的皱纹,显得有些严肃。高挺的鼻梁和刀削般的硬朗下巴,让人隐隐可以看出些年轻时的俊朗来。他不似一般老人家般慈眉善目,也并没有显得阴骘古怪。
许是长年累月的灵力修炼,加之两百多年来强劲的内力,老人自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唯有眼角柔和的笑意,才能叫人看出一点淡淡的红尘气来。
“其实你还有一位血亲在世。”他轻轻道。
(作者bb:不知道有没有发现,秦烟的舅舅就是当年留下龙骨的那条应龙哦。补一下之前写到的熹微二分的原因,两者之间的冲突就可以看出是谁说谎啦。这是之前写过的熹微二分的段落,老头子往前凑了凑,“唰”的一声打开了纸扇,又成了神神秘秘的样子。“所谓是功高易盖主啊。那时的微将军功绩太高,到是那时的熹皇年纪尚轻,所以就导致了我们所熟知的那场宫变!微将军带人将皇宫包了饺子。熹皇不敌带禁军逃亡东海,幸得东海龙族相助!一时之间万龙出海,喷薄的海水冲着微将军的人马就灌了下去!情势立马倒转,被逼绝境,微将军只能带人南下,建了如今的南朝微国。由此南北二分,北面熹国坐拥万里草场,戈壁大漠,易守难攻,而南面则是江南地界,富饶非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