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蔺惘然一觉睡醒,已经不知道过去几个时辰了。方才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正站在她前面。那人一身蓝衫被血液浸的脏污不堪,可他就是有本事把一身破烂也穿出仙风道骨的意味来。她磨了磨牙,浑身上下的酸痛毫不客气的反上来,她下山以来大大小小的伤不断,如今一齐抗议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走一步都要喘上许久,若是不小心吸了一口裹着飞沙的冷风,当即就要咳个昏天黑地。
前面的公孙琰大概是听到了她这一阵动静,微皱着眉头回看她。他刚想开口询问几句,这西境的狂风就很不给面子的呼呼大作起来,一股脑的冲进了他的肺腔里。以至,最后成了这一青一篮两个身影相对着暴风咳嗽起来,一起咳了个昏天黑地。
......
公孙琰有些尴尬的捂着自己的口鼻,自顾自的咳了一会儿,眼角都被自己弄得飞起一段绯红。等总算止住了,他才微微皱眉,用有些发虚的声音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去白骨岗?”
血泠峡的妖雾已散,前面的小道已经隐隐约约露了出来。根据当地人的话,沿着这条小路往前再翻过一个小矮峰就能摸到白骨岗的岩壁。不知道是不是金瞳妖王不在的原因,这西平出齐的太平,她们进这西平山也有几日了,半只妖怪也没见过。但防范之心不可缺,若是他们想要不动声色的进入白骨岗,从矮峰的岩壁往下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蔺惘然下意识就要点头,谁知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突然一阵抽痛,憋得她面色一下狰狞起来。她突然有些好笑,他们两从血泠峡一战出来,整个就是无限贴近老弱残兵。她这胳膊,实在是很难再有自信说还能攀着岩壁下去。再看那公孙琰,手腕上的伤口虽说止住了,但是血糊了一手臂,只能说半斤八两。
她好笑的弯了弯眉眼,一句话被她憋得千回百转,“去.....”
公孙琰的表情几不可闻的扭曲了下,终究是没对她的决定提出什么意见。这人潇洒的甩了甩已经破烂不堪的长袖,负着手一本正经的走过来。可偏偏那双眼睛正盛着波光粼粼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蔺惘然直觉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果然公孙琰刚立到她面前,就笑意盈盈的眉眼一弯,更是十分做作的拿手轻锤了一下她没受伤的肩膀,故意掐着戏人又细又尖的女音,给她来了一句,“那洒家就舍命陪公子了~”
蔺惘然当即脑袋一懵,蔺大脾气瞬间噌噌往上窜,叫嚣着告诉她,她就算老弱病残了也能再暴打这人一百年。说时迟那时快,草木立刻被她连着剑鞘砸了出去,公孙琰嘻嘻哈哈的接住向他砸来的草木剑,脚底抹了油似的“嗖”一下溜了出去。说到轻功,这慕二王爷清风过境的本事不是盖的,天底下没几个人能跑得过他。于是这人非常不要脸的边跑边打趣,那凹过的声音一波又一波的冲进蔺惘然的耳朵里。偏生的她怎么也追不上他,生生把整张脸都气成了个苹果。
他们两个疯了似的跑了许久,才算是恢复了“正常”。公孙琰很自觉的走在蔺大脾气身后,给她一片清净的视线,继续相安无事的往前前进。西平山的山势很是陡峭,他们顺着小路绕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这里没有翠绿的野林子,山也显得光秃秃的,最多路边就落着一两块巨大的断石。虽说他们一路上没见着什么妖怪,但是整座西平山的妖气都很浓,其中掺杂着一股极其阴鸷霸道的妖气,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笼罩着整个西平。如果他们猜的没错,这应该就是金瞳狼王留在这里的妖气。除此之外,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山道两边时不时还会出现几具白骨。这些骨头一瞧便是人的,但大都不全,骨头也有断裂折断之处。瞧着像是被妖怪撕咬分食而死的。
公孙琰不在意的扇着扇子,“你也看到了,西境这边乱的很。流民无数,妖怪也很凶残。其实这也是难免,虽说如今人妖和平共处,但是真的能在人的世界长存的妖怪并不多。他们要克制本身嗜血的本性,学我们逢迎奉承那一套,这需要极大的耐性。而且,西境之外都是大漠孤烟,它们聚集在这虽说是雄霸一方,但是食物和水源却是少的可怜。这样恶性循环之下,才会有这么多妖怪伤人的事情。它们才会进入村寨抢食人命。”
蔺惘然:“按你来说,这些吃人的妖怪也算是身不由己咯?”
她随口念了一句,本也没想公孙琰回答她什么。可刚出口,她就自觉说错话了,她虽是无心,可话里不免沾染了点讽刺的意味。那人娘亲是鹤妖,她这话里的偏见一览无余,听在那人耳朵里估计不怎么好受。她这可是不经意插了把尖刀在人心上!顿时,蔺惘然浑身的血气都有些不自在。可是蔺女侠上辈子大概真是块石头,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弥补这话里的讽意,更不知道这么哄人,干脆憋着不说话了。这样一来,除了他们磨在碎石上的轻微脚步声,两人之间完全是静悄悄的,只能到好不尴尬。
谁知就在她以为公孙琰大概一路上都不会搭理他的时候,那人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
其实公孙琰真没那么敏感,蔺惘然是个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所谓的心上尖刀根本不成立。慕二王爷压根就没把话里的讽意听进去,只是自顾自的好好咂摸着这个问题本身。妖也有身不由己吗?他一遍遍的问自己,如果是他娘,那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一个是。可若是放到这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西平呢?看着这满地凄凉的白骨,他还能生出一些恻隐之心吗?
许久,他才有些磕绊的把话音给挤了出去,“有的。”
公孙琰的声音很是特别,那是一种介于清朗和低沉之中的独特声音,如同那山风一样,不经意的拂过,留下山间那清新自在的淡香,让人不由得陈静下来。蔺惘然的脚步下意识一顿,有些疑惑的侧了侧头。山路太窄,饶是她掠偏了头也瞧不出那人的表情,只是看见被那风沙吹动的长衫衣摆。
公孙琰:“身不由己不是人的特权。阿微,妖与我们不同,在我们看来他们起妖乱,杀人,以人为食,这是残暴这是恶性。可是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是生存。就跟我们一日要有三餐一般,于他们而言这不是错的。我们说过,稚子无辜,刚落地的孩童必定是不懂得那些恶啊,阴谋的。同样的,当妖小的时候,刚从动物,树木,花草修炼出心性的时候,他们也是不明白这世上的善恶平衡的。孩童时的际遇能给人留下一生的影响,妖也不例外。但,人妖共存,终不能一直走那血腥的杀伐之路,所以止杀伐,不仅仅要救我们的世人于水火,也是要给妖一条光明大道。”
蔺惘然听得有些怔愣,这时的她还不懂公孙琰话中之意,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说的有理。她也从未曾想过,几年之后她再回西平,竟是能对他这番云里雾里的念叨有个深刻的认识。就像如今的她根本弄不懂那词人诗人所咏叹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有些疑惑的盯着慢他一步的公孙琰,有些懵懂的点了点头。复又握着身侧的草木剑,一步又一步朝着矮峰走去。
盛安城
盛安是熹朝的国都,自然是繁华非常,人来人往行人不断。如今已经入冬,北地不比江南,十二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下白雪。微寒的白雪在太阳尚且高挂的时候就毫不吝惜的下坠,宛若一朵又一朵精致小巧的白花,轻巧的落在行路人的肩头。白雪已至,放眼整个北地,都穿上了银装,不见其他色彩。
当然漫天的大雪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片雪白之景,更有刺骨的寒凉。路上的行人提着大包小包,寻常百姓都穿着厚厚的棉大袄,而那些富贵人家则是裹着狐裘披风。盛安不比其他地方,既是国都,城门外的守卫自然是极严的。如今天刚亮,盛安城门外就排起了长队,等着守卫的兵士排查放行。
这些兵将基本上都穿着盔甲,配着长刀,很是威严的样子。寻常的百姓家碰上这样凶神恶煞的军爷,估计是连话都要说不全了。那赶着进盛安做生意的小夫妻一被放行,就缩着脑袋马不停蹄的往城里跑,都不敢抬眼瞧一瞧这城外严肃的军爷。
等小夫妻跑进去了,他们后面的一辆马车慢悠悠的向前踱了两步,刚好停在关口外。守城的军士把手一展,拦住他们的去路。这小军爷年纪瞧着不大,但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完全不输他的前辈。当即就是把脸一冷,硬邦邦的说,“哪来的?进城做什么?”
赶车的马夫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军爷”,又慢悠悠的从车上下来,拉开了身后的车帘,微弯着腰,轻声喊了一句“公子”。他话音一落,一双修长的手就将马车的门帘掀开了一角,一个一身墨衣的男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此人弱冠之龄,剑眉星目,一丝不苟的梳了冠,脊背板正。眉宇之间透出点淡淡的书生气,倒也不显迂腐柔弱,只是多添了几分温和之意,感觉很好亲近的样子。
这人南方口音,对着小军爷行了个礼。不徐不疾的掏出一个文牒递到军爷的手里供人排查。自己则是静静的站在一边,轻声补充了几句。他说话也同这人一般,声音温润平和,不徐不疾,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让人不自觉的就慢下了心思听他讲完。
“在下周进,字敬之,洛陵人士。在盛安有几间药坊铺子,近年关了,是来清点账目的。”
那小军爷漫不经心的看了下手里的通关册子,大致对了下没什么大的出入。就懒懒散散的抬了下眼睛,眼神不太友好的上上下下把他扫了个遍,“微朝人?”
“是。”
小军爷凶神恶煞的把通关册子塞回他手心里,动作很是粗鲁,若是来人是个病秧子估计能被他推的踉跄一步。可眼前的墨衣男子只是寻常的接过册子,身姿完全未动,依旧挺的跟块儿木板子似的。
“车上还有什么人?”
墨衣男子微微偏了想头,眼神里露出了一些浅浅的温柔,一下子冲淡了浑身上下的君子之气,显出些柔情似水的意味来,“是贱内。”
军爷挑了挑眉,“让她下来!我们得查看一遍马车!”
这军爷的语气不算太好,那马车夫听了只觉得自家主人遭到了冒犯,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不过那名叫周进的青年到没什么不满,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漫步走到马车边,轻轻扣了扣马车,对着里面柔声道:“夫人先下来吧。军爷要查车子。”
说着,马车之中又是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不一会儿一个围着雪白面纱的女子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这女子身上穿的轻简,一袭深蓝长裙,外面还套了一件灰色的披风。她不似寻常姑娘家,虽说身子很是清瘦,但完全不显柔弱。也不见什么侍女扶她下车,只是虚虚的握着周进的手,踩着小梯子就下了马车。即使她蒙了面,那双清澈的眼眸依然很能惑人,叫人一瞧就知道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这守城的军士都是糙汉子,不算什么正人君子,卡城的时候调戏一两个姑娘也不算奇怪。如今乍见这女子气质如此特殊,就起了些坏心思。
军士:“把面纱摘下来!围着做什么!不知面目的人不可进城!”
说完他眼睛都直了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这个女子。只见那女子微微一愣,有些为难的偏头去看旁边的墨衣男子,看上去似乎很依赖自己的相公。那叫周进的拂在她耳边咬了一耳朵,那女子就浅浅的点了点头,顺从的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那白面纱之下,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骨。
那周围的几个军士都看直了眼,眼神越发露骨,而拦着他们的小军爷,则是贼兮兮的笑了笑,“娘子过去留张画像吧?”
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有些胆怯的躲到了周进的身后,怯怯的问了一句,“为......为什么要留画像?”
那军士笑得贼,继续胡乱道:“娘子有所不知,临近年关,盛安查的严。偶尔留两张画像,也是为了防止城中混入什么不好的人。二位来自微朝,我们自然要多留心。”
女子委屈的红了眼睛,小声道,“可是奴家听闻留画像的都是拿不出通关凭证,依着城中人的担保留个画像便能进城。奴...奴家是有凭证的。”
那将士显然是没想到一个小娘子能懂那么多,一下子被拆穿了有些下不来台,脸色更黑了,立马骂骂咧咧道,“废什么话!要进城就去留画!不然别想进去了!”
这便是**的为难了,那侍奉的马车夫都急了,可偏偏这周进还是原来的样子。温温吞吞的摸了一把腰间,那是一块铜牌,很朴素的样子,上面刻了“陆沙”二字。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上面缀了一颗红玛瑙,红彤彤的一颗,十分的戳眼。那骂骂咧咧的军士立马闭了嘴,旁边的军士使了个眼色推了他一把。
如今江湖和庙堂常年保持着互不干涉的平衡,陆沙和浅舟是运东西的门派,熹朝这边水路少自然是陆沙占了大头。所以守城的碰上陆沙的人,自然也会礼遇三分,不会过度为难。毕竟江湖讲究快意恩仇,你要是因为一时色心把江湖门派得罪了,哪天被收了人头去。这熹朝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将士跟陆沙翻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这小军爷自然是懂其中的规矩,看见这腰牌后再看眼前的两人,那叫周进的气度非凡全然不似一般的书生商人。而那漂亮的小娘子虽然一直躲在周进身后,但是手却是虚虚的半握着拳,有些像未展开的利爪。他当即就觉得后颈一凉,生怕这小娘子是个懂武的,不经意就要收他人头。
“过!”
他有些尴尬的喊了一声,面色古怪的往旁边让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