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放你爹的狗屁!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爹说能守就能守!”楚云汉骂了他一通,才认认真真地和他说道,“你以为你说的我没想过吗?反守为攻哪有那么容易,朝廷就给那么点兵和粮,你想攻,你拿什么攻?”
楚云汉:“离州满打满算只有六千兵,北江是两万人,崽子,这不是你靠战术就能解决的问题,差的太多了,六千对两万,我们尚可守,但攻绝无可能。”
楚山孤:“我知道兵力的差距是不能逾越的鸿沟,所以我们才要找办法,想对策,调兵借兵或者向朝廷要兵,总归可以找到办法,而不是在这里按兵不动!”
这话楚山孤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但每次都被他爹以“没有兵,朝廷不给兵,调不来兵”做借口搪塞掉。
楚山孤看不懂父亲。
日落了,起风了,风吹动了楚山孤的鬓发,露出了些许白色的发根。
又有谁能想起他多年以前也是个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少年将军?
楚云汉这一次终于没有再敷衍儿子,鹰隼将暮,雏鹰振翅,有些话他总该讲给年少的孩子听的。
他对楚山孤道:“崽子,你知道朝廷为什么不给我们更多的兵吗?因为忌惮,因为害怕,他们怕我们有了兵,会将他们取而代之,怕大梁易主。大梁不会再给我们兵了,也不会让我们用其他手段有更多的兵,他们想把我们楚家世世代代都困在边境,永远做大梁的看门狗。你以为此事的根结在兵力吗?是他们也不想让我们往外打,因为那时候,我们这些狗,就不受控制了。”
竟是这般可笑,朝廷依靠着楚家,又无时无刻不想废了楚家,以绝后患。
风真的好大啊,楚山孤握着弓,骨节都被吹得发疼,父亲头上的白发是那样醒目,如同化不开的寒霜。
这是楚山孤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小时候父亲只是给他兵书让他看,偶尔提点几句,或者给他塞到军营里,让他和将士们在一起摸爬滚打。后来长大一点了,父亲让他守过城,也让他练过兵,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和朝廷有关的事。
他从来不知道……他以为他们楚家是撑着大梁的脊骨,却不曾想原来他们是那些人心头想拔又拔不得的刺。
他甚至因为父亲一直拒不出兵失望过,他以为是父亲太过小心谨慎,他以为是父亲怕兵败,怕辱没了楚家的名声,又或者有什么别的计划,他以为……只要他努力,只要说服父亲,他们就能驱兵千里之外,将北江永远缚于它该在的地方。
他一直这样以为的。
可到头来,竟是这样吗?只是因为怕他们拥兵自重吗?
那么多个年头,一代又一代的将士们在雪地里守着,从愣头愣脑的少年到没入黄土,到成为边界线尽头的黄昏。
多少次故人长绝,原来只是因为忌惮吗?
……凭什么?
“可是爹,真的要守一辈子吗?”楚山孤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平稳的,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样陌生,“你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
虽说愿以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但到底不该是这种方式。
“崽子啊,我们是大梁人,”楚云汉背对着楚山孤,望着城墙的另一边,他的背影萧索但不单薄,“如今能守边关的大梁人只有我们了,我们不守,就没有其他人会守了啊。”
也是这般荒唐,大梁千里之地,数万之众,除了他们,竟无人可领兵而战。
楚云汉说完,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儿子的回应,他以为是自己说得太沉重了,想要转移一下话题,一转头,就看到楚山孤欲言又止。
楚云汉浓眉一挑:“你想说什么?”
楚山孤后退几步说:“爹,以后你骂我,别总把自己带上。”
他说完也不等楚云汉反应,长腿一迈,飞快地走远了。
楚云汉愣了下神,紧接着咧嘴“嘿”了一声:“个小崽子!”
“将军!看样子他们打算攻城了。”徐怀州去而复返,低沉的号角声由远及近,闷闷地压在城外,像是化不开的浓云,裹着欲来风雨。
“紧闭城门,即刻带五千士兵,上城墙死守。”楚云汉看着城墙之下阵型结好一半的北江士兵,取下背上的长弓,“他老子的,真当爷爷怕他们吗!”
楚山孤步子慢下来,最后他停在城墙侧面的台阶上,听着将士们的呐喊声红了眼眶。
……
“你为什么问离州?”楚山孤道。
解南池脚步缓下来,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他侧头笑说:“身在乱世,人人皆是浮萍,总要看清楚局势,才好知道出路在哪啊。”
楚山孤被他的一句“离州”扰得乱了心神,又听完他的答话,只觉他假面实在过重,一时兴起想要推心置腹的想法转瞬即逝,楚山孤问:“谁的出路?你的,还是所有人的?”
“自然是我的,我一个无兵无权的人,哪里有能力去管所有人。”解南池回答。
楚山孤冷哼:“先生为自己找出路,找到了最大的商贾这里,当真是一个好出路。”
解南池好似没听到楚山孤话中的嘲讽,只道:“人总要有些抱负的。”
楚山孤自知再问什么眼前这人也不会说了,便住了口,一路无话。
长邑多小巷,两人走着走着便不顺路了,岔路作别,解南池说是要回解府,楚山孤回了军营。
“……楚山孤?”另一边,程奉听着护卫呈报,眉心搅做一团。他想要站队,于是这几日把三大世家想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有绝对优势的世家。乱世之中,本就瞬息万变,三大世家各自称王鼎立,又实力相当,谁是留到最后登上那个位置的人现在完全未可知,以是程奉虽有心攀附现在略占优势的卢家,但终是犹豫不敢妄动。
不过楚山孤的夜访让他意识到,除了这三大世家,他或许还有别的出路。
他问:“另一个人是谁?”
“属下不曾瞧清,楚山孤把那人挡得紧,不过这两人一路同行,该是一起的。”
“一起的……”程奉拾起桌面上一封写好的信笺,放到烛火中燃烬了。
等着送信出去的暗卫愣了愣:“主子?”
“先不送了,你且去吧——等等。”程奉又叫住他。
屋里只有这一点烛火的光亮,被信纸触动,忽明忽灭地闪着,程奉的影子也随之影影绰绰。
程奉说:“京城大火之后,定然会有逃出来的官员,你派人去打听一下他们都是谁,都在哪,今时今日又有什么打算。”
“是。”暗卫依言退出去了。
程奉掐熄了蜡烛,屋室顷刻被黑暗笼罩。
太平盛世也好,动荡乱世也罢,只要这方天地的人未死绝,争权夺利之心便不会死,没有人可以永远不被牵扯其中。
谁都不能。
解南池与楚山孤作别后,向解府的方向走了半刻钟,突然身形一动,在又一个岔路口拐了弯,走了和去解府截然不同的路。
程奉想的不错,京城大火的确没有把所有朝臣连着大梁一起付之一炬,仍有生者,为解南池所救,置于长邑安养。
解南池迈入一个不起眼的庭院,院门老旧,上面的红漆经过风吹雨打有了些许褪色,只有墙边的一枝淡黄色野花探出墙来,为院子增添了几分落寞的生气。
解南池进了院,只驻足于门口,不曾靠近院中倚靠在竹椅上的人,“几日不见,魏老身体可好些了?初秋天寒,魏老不妨进屋休息。”
魏明修不答,只是动了动身子,让人知道他还醒着。
“魏老不愿回去,在这里小坐一会也无妨,”解南池被无视也没有一点不悦,语气不变道,“之前商议的事,魏老可有答案了?”
大梁还在时,魏明修是为数不多的实干派纯臣,他谁都不攀附,写过无数封削减世家势力、开仓放粮、为边境增兵等一系列真心为国的奏折,可惜那时时候未到,为了不让魏明修死于世家之手,这些奏折尽数被解南池和李景澈扣下了。
他的奏折解南池认真翻看过,他发现魏明修虽莽撞,却是实实在在想要救国的,且提出的各个弊端和应对之法句句在理,若非时机不对,定然是个可用之人,所以后来解南池拼命把他从大火中带出来,想将他收作幕僚。
解南池安静地等了一会,没得到回答,礼数周全地躬身行礼道:“魏老若有了答案,派人知会我一声便好。”
他说完不欲多留,魏明修却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我不愿帮你,不是因为不相信你的能力,”魏明修坐直身体说,“相反,我知道你有能力平定乱世。但是太平之后呢?你能保证初心不改,永远一心为民吗?人皆有所求,颠沛流离的世路里,有人求生,有人求财,有人求权,你如此做,是求什么?”
“求太平。”解南池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除了温和,依稀还多了些不可撼动的东西。
魏明修不买他的账,说:“非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人心易变,即便你此刻真心实意,日后站上那个位置,也未必不会被权利迷了眼,若是你变了心,不日又会生出如世家般权势滔天的势力来,与今日之天下有又何不同?老夫万不敢拿天下去赌一个人能否守住初心。”
“魏老不忍苍生受苦,定不会弃黎民于不顾,既要入局,总要入一方帐下,”解南池说,“如今天下权利三分,恕我直言,这三方势力没有一个是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的,无论魏老信不信我能始终如一,至少我此刻于山河一片丹心。”
解南池言尽于此,魏明修从椅子上起身,脊背微微佝偻,他皱纹横生的面庞上只有眼睛是雪亮的,他牢牢地盯住解南池说:“京城大火,景澈帝和易侍卫身死,当年数百人依仗先生计谋,最后却只剩下先生一人。我以为先生会重新上山,归隐避世。”
“斯人已逝,期许犹在,何况战火蔓延八方,未必烧不到山上。”解南池笑答,“我曾见过大梁之盛,从此见不得众生苦。而今遍地未寒骨,又岂敢避世离俗?”
风扬起他的发带,他笑着,话语却掷地有声。
魏明修眯起眼睛。他有意提醒解南池,大梁覆灭、万人之死是他失策的过错,可谓字字诛心,而解南池今日能自若接住,无论这副神情是真是假,都能说明他没有被这场失败捆缚住手脚,他依旧敢指点江山出谋划策。这就足够了。
解南池上一局差一子而满盘皆输,今日尚且敢再试一次,他这把老骨头,又何惧赌上一场呢?
其实,虽然解南池的确从容接了,他也依旧自信敢言救世,但他的笑容下,对故友的愧疚和思念已如一支支利箭,将他灵魂贯穿。
经此一事,谁不想远离是非,再不问世事?可惜他那一腔赤诚热血早已渗入骨肉,在京城的大火里滚了一遭,烧完了,竟还剩一把灰。
于是再难捱,他也得撑着千疮百孔的灵魂受着。
魏明修逐渐软化的态度被解南池尽收眼底,他明白时机已到,再次行礼后退出院子,为魏明修轻掩上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