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元年,曹家、卢家、刘家三家逼宫,皇帝李遂驾崩,乱世数年,自此而始。】
京城的连天大火烧了三天,把曾经车马喧哗的繁华地烧成了一片尸骸遍地的废墟,酒家残破的旗斜插在道路边,边缘是被火烧过的焦痕,风很大,旗子被风折断刮了去,跌进地上的泥泞里。
不闻人语,鸟雀也不见。
京城毁了,京城的解府也被人付之一炬,好在解南池早就带着一家老小安居长邑了,长邑虽然紧邻京城,却未遭到太多波及,这里的解府还是完好无损的。
“先生又去危险的地方了。”一个看起来最多十岁出头的孩子倒了杯茶水递给解南池,嘟囔着责备道。
“算不上危险,”解南池接过茶轻啜一口,“京城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城郊剩下的只有白骨。”
“既然只有白骨,先生还去做什么?”
“有人欠我二两银子没还,去给她打个欠条,”解南池说,“下辈子也好让她知道债主是谁。”
细碎的光顺着窗棂照进来,为他渡上了一层浅色的光,他该是悲伤的,但他微微低头的时候发丝的阴影投落下来,叫人辨认不清神色,等到他抬起头,眼中又分明是波澜不惊。
“……先生不带她回来吗?”
解南池杯中的茶水颜色很浅,有一小片茶叶轻盖在水面上,他握着茶杯,不做声了。
窗外的风有些大,他听着却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茶水晃了一下,他眨眼,京城的大火犹在眼前。
陛下在哪里?生路在哪里?他在漫天火海中只听得见百姓声嘶力竭的哭嚎。大雨倾盆,敌兵屠城,他躲着尖刀,滚过着火的地面,耳边是数不尽的绝望哭喊。死人和活人几乎没了区分——有人被一刀刺中咽喉,却还未绝了呼吸;有人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跑出去很远才发现原本一直啼哭的婴儿早就没了生息;有人贪生怕死,将别人推出去挡刀,自己却还是死在了乱刀下;也有人断了双腿,爬着想要逃离,还是被刺死在地上。
人命本该是最重要的东西,可在这场大火里,它们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曾经依着朱楼说笑的佳人坠下来了,绫罗绸缎沾满了血和土,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被踏过去的马蹄一脚踩成了泥;守城的士卒跪伏于地,被一箭穿心,手中的剑已经折断了,剩下的一半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扎在地上,屹立不倒。
这是烽火里的人间百态。
解南池狼狈不堪地跑着,断掉的房梁砸中了他的肩膀,躲避追杀的时候他摔到了倒塌的胭脂摊上,胭脂混着他被瓷片边缘划出的血,沾了他一身。
“咔哒——”
窗子被风轻掩上了。
解南池睫毛抖了抖,他看着茶水。
这是王公贵族看不上的茶,却是寻常人家会客时经常用的,解南池不喜奢侈,又不喜粗茶的味道,这种茶对他来说刚好。
他在一圈一圈荡开的水沫中又想起了护城河。
已经变成赤色的河流,蜿蜒绕着火光中的京城,哪里都是红,火是红的,血是红的,地是红的,刀剑是红的,敌军的瞳孔是红的,倒在地上的人也是红的,他的手……也是红的……
“先生,茶凉了。”孩子出声提醒。
解南池像是被惊扰了,手一动,茶水便溢出了些许。
他把茶杯放到桌上,自己掏出巾帕,擦净了手。
京城的尸骨堆积如山,没有人收,因为能为他们收尸的人也死在京城里了。
解南池将冷了的茶水倒掉,起身重新推开了窗。
风吹过他的面颊,有很熟悉的青草露水味,和他在栖梦殿时一样。
他咬住下唇,蓦地闭上眼。
他的耳畔还能听到上一任皇帝李景澈坐在他身边时不远不近的读书声,和刚刚故去的小皇帝李遂拽着他小指的牙牙学语。
一切的一切如梦一场,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梦醒了,山河不复,故人不再,只有他活着,于这累累白骨之上,承着逝者的遗愿,救世。
“先生应该明日再去的……”
解南池转回头,藏在眸底的情绪便都不见了,他说:“明日再去,就遇不见他了。”
一个时辰前,京城城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年轻的将军站在累累尸骸之间,满目疮痍。
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不大的身子却在赤色的旷野投下硕大的阴影,阴风烈烈,黄沙卷着烧焦的帅旗,上面的字迹因血色和践踏的痕迹模糊不清。
“将军……”副将小心地唤了他一声。
少年将军一身冰冷的白甲,甲上血痕尚未冷透,他垂下被晨露沾湿了的眼睫,挥手赶走了前来觅食的乌鸦。
“天子已死,都城已破,国将不国,我还算什么将军?”鸦色的睫羽遮着他的神情,许是这沾着血的黄沙被风刮起得太多,也扰乱了他的思绪,他难得说了一次丧气话。
“将军就是将军,若做不了王朝的将军,就做这乱世的将军。”
不远处,身着素色长衫的解南池将他的丧气话听了个完完整整,拍了拍身上的污渍,站起身,叠在一起的衣摆滑下散在脚面上。
解南池刚刚蹲在一众尸首中,一直未发一言,以是未被人注意,此刻他拧着眉毛,低头看着染血的长衫,似乎对沾上血的地方十分在意。
“不知公子是何人,又为何来这尸横遍野之地?”少年将军开口问道。
“失礼了,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解南池略微欠身,拱手一礼,随风微动的浅绿色衣摆分明沾了血,却依旧不显一丝一毫的狼狈凌乱,“来此地也只是一时有感,并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芝兰玉树,松风水月。这是楚山孤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眉眼精致如画,墨发散落,他孤零零地立在肃杀之中,哪怕端的一副温润模样,楚山孤还是觉得他像一个无意离了群的病鹤,像覆了雪的寒松。
解南池直起身,和将军目光交汇:“倒是楚将军,这仗早些时辰就已经打完了,您现在还过来做什么呢?收拾旧山河吗?”
楚山孤心底嗤笑。
三大世家领兵直驱京城逼宫,三岁的小皇帝李遂身死,混战中,京城燃起大火,百家大臣连同京城数万百姓因此丧命,就连土地都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焦土。
这山河,哪里还能拾得起。
血腥弥漫千里,折断的长剑半埋在红色的泥土中,在晨光初现的天幕下闪着微弱的光芒。
“无处可去,便来走走,”楚山孤似是执意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黑色的瞳仁牢牢盯着这满地残躯断肢中除了他和副将外唯一的活人,他问道,“不知公子因何有感,要来这等惨淡之地?”
解南池微微一笑,也不责怪他的失礼,回答:“草民勉强算是一个读书人,偶尔也教孩子们看书识字,前日读了些史书,忽然想到那史书上的一句‘乱世始’,又该是多少人颠沛流离的一生,书中的笔墨太少了,所以我想亲自来看看。”
他言笑晏晏,视线从皑皑枯骨扫过,是安静的悲凉。
“原来是先生,”楚山孤的视线落在解南池沾了血的手上,“不知先生方才说做这乱世的将军是何解?”
“字面意,”解南池说,“旧主已殁,山河飘零,楚将军若想救世于水火,只能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言罢,他也不再久留,又一拱手,翩然而去。
黄沙卷过遍地尸骨,楚山孤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置一词。
——
楚山孤没能生在一个安稳的年代,也没见过人们安居乐业的良辰美景,他生于乱世,对世间最初的印象就是民不聊生、赤地千里,他见证过一任接一任的皇帝死于非命,最小的皇帝尚在襁褓,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
他成为将军是一年前的事,他姓楚,楚在大齐是少见的姓氏,虽说姓氏这种东西不存在什么以稀为贵,但姓楚也确实有着很多含义,比如只要是和楚氏有关的事情,就一定和安邦定国有牵扯,就注定和“朝廷内政”“世家外戚宦官”等等无缘。
按照常理,在大厦将倾的年岁,任何一个家族只要挂上个举足轻重的官职,都不太可能与任何世家、外戚、阉党毫无瓜葛,唯独楚家,从百年之前到现在,祖孙历代都是戍边卫国的重臣名将,偏又干干净净一身白。
不知从何时起,坊间流传起了这样一句话:“宁做楚家女,不做李家王。”
话不难理解——那些年的外戚阉党之争将朝廷上下搅得一片狼藉,除了楚家,上到皇帝下到大小朝臣,前日能被推到光鲜亮丽的最高点,今日就能被踩进烂泥中,更不用说宫中女眷仆从们,朝生暮死已是家常便饭。但楚家男儿又要上战场厮杀,只有女子是可以安坐家中的。
楚家没被搅进浑水原因无他,不过是他们一脉世世代代挑着护国守疆的担子,又不和任何人搭线,除非军务事否则平日在朝堂上也不发表观点,在谁看来楚家都是一个罩着大齐疆土刀尖向外的罩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去动他们自毁大齐安危,毕竟内斗的重点是在“内”字上。
当然,也要防止他们功高盖主的,所以虽然大齐一直由楚家戍边,但掌着一半兵权的兵马大元帅的位子一直是被人安置来安置去,从未落到过楚家人手里,楚家职位最高的人也一直都是“镇国大将军”这个说高又不是捏着最多兵权的位子。
——
深夜,府门被人叩响,睡在解南池屋外的孩子瞬间惊醒,他坐起身动了动耳朵。
“是两个人,听上去武功底子都很高。”他听了一会低声说道。
“请进来吧。”屋中人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鼻音,懒懒散散。
孩子哒哒哒地跑出去了,随后是府门被打开的吱呀一声响。
解南池侧耳听着,寂静的夜里,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放大,连风掠过枝叶的飒飒声都那样明显。
月光照着树影,风中的树叶飘飘转转打着旋,最后浮在地上,积成薄薄的一片。来人裹着一身初秋的寒意,在会客的堂屋坐了片刻,解南池便来了。
屋中没有点烛火,楚山孤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这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但依旧是浅绿色的。
迎上楚山孤的目光,解南池不闪不避,勾起了一抹浅笑,眸子不经意地接到了一湾月光。
楚山孤轻咳一声,站起身:“解先生,深夜来访,叨扰了。”
“不算叨扰,才刚睡下。”解南池说着示意那孩子退下,言语间星点未散尽的睡意却像是在对楚山孤说的叨扰表示赞同。
“解府也是个不小的府邸,府中竟只有那孩子一个小厮吗?”楚山孤问。
“那孩子叫鸽子,他不是小厮,是我从流民中捡回来的,跟着我认识几个字罢了。”解南池坐下来,拢着袖摆给自己倒了盏茶,却没喝,只端在手里,“解府只有两个打扫卫生的小厮,除了规定打扫的日子是不露面的。”
茶杯中有一点亮光,解南池的目光落在那里:“楚将军,这么晚了,应该不只是来话家常的吧?”
解府没有小厮,显然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
楚山孤坐下和解南池隔了一张桌子,他挥挥手,让跟着自己的副将也退了出去。
“先生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楚山孤缓缓道,“不是您请我来的吗?”
“在下一介草民,怎敢劳烦将军大驾?在下实在不知将军何意,望将军明示。”解南池执着茶杯,轻轻晃动着,茶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他黑色的瞳仁颜色很深,视线抬起一点,从自己的指尖移到楚山孤脸上,又轻飘飘地移开了,“不知可是我今日做了什么,让将军误会?”
楚山孤常年驻守边疆,他不像那些个世家派去充数的挂名将军一般,换上一身贵公子的服饰,便是个京城佳公子。他也没有束冠,散着如瀑长发,身着白色常服,他身量高挑,剑眉星目,瞳若点漆,不怒自威,他不单薄,也不健硕,而是恰到好处的英气。单他立在那,就能让人想起千军万马过境时踏破的寒霜。
解南池第一眼看到他时,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白雪覆盖的战场,一个少年将军骑在战马上,披着白甲,执着长剑,朝天一指,领兵冲锋陷阵。
楚山孤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食指点了两下,解南池看过去。
只见纸上面清晰地写着七个字——
长邑解府,解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