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静言可不敢再来一次了,她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没有怀疑您的水平。”
沉默。
视线交错,应赫双手交叠在胸前,懒洋洋扬起眉毛,认真打量她涨红的脸颊。
“鱼刺卡得深,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刺穿食管。对了,食管周围还有大血管,如果被刺穿会导致大出血。”应医生深入浅出。
滕静言一哆嗦。
九年未见,应赫毒舌功力一丝未减,配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像十七岁桀骜不驯的少年一样欠揍。
“躺那张床上。”诡异的气氛中,应赫指了指床边的架子床。
床上铺着蓝色的一次性防水布,看起来倒也干净。
“不用脱鞋。”
滕静言像条垂死的鱼,不再挣扎,僵直地走过去,双手撑着架子床边,屁股一抬躺了上去。
应赫拿着一个透明的瓶子,公事公办道:“你喉咙敏感,麻药喷在嘴里后含30分钟,不要下咽。”
早说可以喷麻药,她为什么要没苦硬吃,她怀疑他是故意的。
“有什么问题吗?”应赫问,他垂着头认真看她,遮住了光。
“没有。”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这个奇怪的角度对视,怪不好意思。
“麻药费用200元,一会出门右转补缴。”视线扫过她的脸,将一张单子递来。
“好的。”滕静言仰视着他,他的脸周围有一层光晕,胳膊修长,像一尊精心打造的塑像。
应赫不再言语,开始麻利喷麻药。
滕静言嘴张得酸痛,微凉的液体滑入口中,顿觉喉咙酥麻,唾液快速分泌,无法再开口说话。
麻药喷完,应赫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将帘子拉上,继续接诊下一个病人。
滕静言有些困意,又怕睡着了会吞下麻药,只能睁大了眼睛,望着头顶的一方天花板。
半个小时后,帘子被拉开。应赫的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滕静言有些局促。
“去水池吐,擦干净嘴巴后坐椅子上。”应赫眉宇间也有了疲态,声音却依然低沉有力。
“哦。”滕静言照做。
麻药果然有用,异物钳探进去竟没有什么感觉。应赫稍一抬手,便捏出那细长的鱼刺。
鱼刺“y”字型,很细,大概两厘米长,在冰冷的金属钳下看着毫无攻击性,但却折磨了她一个晚上。
应赫捏着刺,手上的骨节凸起,那刺离滕静言的眼睛仅仅一公分,停顿了几秒钟才离开。
“谢谢大夫,我出去补缴费用哈。”
“嗯。我姓应,应赫。”可能是补缴费用要明确主治医生姓名,应赫不忘自我介绍。
说完摘了口罩。
刀削般的鼻梁和薄唇仍然张扬。也许是口罩戴得久了,他的嘴唇看起来有点苍白,嘴唇边有些青色的胡茬。
“久仰大名,挑刺大师。”
“久仰?”
对上应赫隐晦不明的视线,滕静言口不择言:“其实……也没有很久,外面墙上挂着您的简介,一个小时前……我拜读了。”
“哪里?”
“墙上。”
“……”
应赫看着滕静言,两条锋利的眉毛动了动,像急不可耐要出鞘的匕首。
“我的意思是,您‘医德高尚暖人心,医术精湛传四方’,我刚刚在外面排队,有幸瞻仰了您的名医风采。”滕静言十分狗腿,把诊室里的锦旗读了一遍。
应赫的优越的眉骨下青筋跳动,无可奈何地抿了下嘴唇,舌尖砥柱唇珠保持冷静,似笑非笑道:“这面锦旗,是刘大夫的。”
“……”
她仔细一看,果然那锦旗后面有一行金色小字。
——赠A市第六人民医院眼科刘文友医生。
这也太尴尬。
为了缓和气氛,她故作镇静道:“要不,过两天我也给应大夫送一面。”
“两天,是指明天和后天?”
“那倒不是。”
“那是哪天?”应赫得寸进尺,不依不挠,语气却十分真诚,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
还是这么不要脸啊,滕静言咬牙。
也难怪,这人一向争强好胜小心眼,别人有锦旗他没有,可能不平衡也不是一两天了。
“下周五,15号。”滕静言在心里计算了日程,只有15号有时间。
*
“索要锦旗??”
“嗯。”
“谁家好人医生朝患者要锦旗啊。”陆晴在走廊的凳子上已经眯了一觉,她听滕静言描述了就医过程,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还有,他为什么让你上床?”
这话就暧昧了,滕静言反唇相讥:“你阑尾炎手术不也在床上做的。”
“一根刺能跟一根发炎的阑尾相提并论?”陆晴觉得好笑。
“阑尾是你自己的,鱼刺可是异物好吗?搞不好刺破食道和大血管,会大出血,不是闹着玩的。”滕静言照猫画虎。
“讲真,我看应神就是故意搞你心态,先让你心灰意冷,然后再做从天而降的救世主。”陆晴认真分析,“他的心眼,跟筛子似的。”
滕静言开着车目不斜视道:“你挺了解他。”
A市是座不夜城,此时已开进市区高架,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各色灯光闪烁,极尽璀璨。
“拜托,以这哥们的智商,绝对玩的是欲擒故纵。有几个姓滕的啊,更何况还是大美女,你化成灰他都忘不了。”
“……”
滕姓稀有,滕静言的美貌更是稀缺。
滕静言先是在社交媒体积累了小部分粉丝,紧接着以素人身份出道,靠的可不就是稀缺的颜值。
一米七的个子,骨架小却曲线傲人,巴掌大的小脸,鼻梁高而挺,眼尾上翘,是少见的浓颜。可能因为高度近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没有半点烟火气。
最气人的,该长的肉,她可一点没少!
都说细腰和大长腿不兼得,她都有。这还不说,她还有大胸!要不是从小就认识,她也会怀疑滕静言多少带点科技在身上的。
在高中时期,大家还都灰扑扑的,她已经清丽出尘了,自带毫无矫饰的攻击性,哪怕穿着校服戴着眼睛,也掩不住精致的五官和清绝的气质。
此时滕静言开着车,黑发随意一扎,更是美得毫不刻意。陆晴恨恨道,“女娲炫技,炫完后摆烂了,捏的我。”
滕静言:“……”
“不过,应神也不差就是了。应赫光凭脸,就足够招蜂引蝶。更何况,她还有性感的大脑。”陆晴拿出手机,把拍下的医生简介的一寸照放大,一点一点移动着。
见滕静言并未应声,陆晴托腮若有所思,“话说应神当年一声不响放弃北大保送,多石破天惊。现在怎么就甘心当起平平无奇的医生了,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五官科。”
“准确说,是眼科。”滕静言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他亲口告诉你的?”陆晴仿佛获得了一个新的八卦突破口,蹭到滕静言身边。
“自己看介绍。”滕静言专注盯着路况,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左转向。
正巧是绿灯,车辆娴熟地拐了一个大圈,像银河中的一枚流星。
送完陆晴,滕静言的困意已经消散。
一个人开车回家的路上,想起了17岁那年,应赫转学的前夕。
说起来,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次交谈,竟然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初夏的午后,明亮,潮热,无风。
阳光肆无忌惮,穿过云层和树梢,大多数学生都在教室里小水,猫咪躲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打盹儿。
狭长的走廊,穿着白蓝相间校裙的少女,快步疾走。
阳光被建筑物切割,落在她明净的涨得通红的脸上,忽明忽暗。
那是17岁的滕静言,还不懂得如何消化被愤怒裹挟着的羞耻。
她在高三一班的门外站定,视线寻找着那个人。
目光锁定在最后一排,少年跟很多人一样,正趴在课桌上。一只胳膊大剌剌搭在桌上,乌黑毛茸的脑袋枕在胳膊上。少年的手指修长而净白,不受力地垂在课桌前。
滕静言仍然能够想起那副定格的画面,画外音是她愤怒的心跳。
忘了是怎么走到他的课桌前,少年闭着眼睛,耳朵里挂着黑色耳机听着音乐,桌子上放着篮球杂志。
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应赫已确定保送北大,别人用尽全力奋力一搏,他却能够悠哉游哉地看杂志听音乐。
“应赫。”滕静言摘了耳机,俯视着他道。
少年懒洋洋抬头,看清是她,眸子一瞬间被窗外的骄阳照亮。
还没来得及说话,滕静言憋着的一行泪流下来,她手指划过眼镜下,朝上胡乱一抹,眼中凄厉又倔强:“是你说的,只有你知道。”
少年俊朗如星的眼睛里有些迷茫和心疼,但很快被吊儿郎当替代。
他戏虐地打量她,侧过身坐着,叉开双腿,满不在乎说:“滕静言,大中午发什么疯。”
滕静言一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朝后门拖,“你跟我出来。”
桌上的杂志散落在地,惊起午后的尘埃。
很多同学醒了,闻声回过头来看,有的男生吹起口哨,应赫朝他们耸肩摊手,作无可奈何状。
回廊的尽头,滕静言停步,从兜里掏出一团纸条扔给他。
别过头,校园里的操场道被晒得明晃刺眼,如同她隐秘的心事被人冷不丁抛在阳光之下。
“只有你知道的。”她重复。
应赫把纸条捡起来,低着头认真看着。
明明只有一行字,他却怔怔看了很久。
“应赫,你都被保送了,为什么还要赖在学校?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我还要高考啊。”
滕静言蹲在地上,眼镜被泪水蒙了一层雾气,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
“我就这么招人嫌?”
“对,看到你那高人一等的样子我就恶心。”
……
滕静言觉得闷,一只手掌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车窗。
冷风突然灌入,她却觉得清爽,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把头伸出水面,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双越走越远的白球鞋。
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奔去,没有一丝留恋,如同这九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