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阿沅果然熬了莲子百合绿豆粥,她让小桃送去临泉阁,自己则偷偷摸摸地从柜子里捧出一匹纯白的素缎。
前些天郁望舒一口气送来二十多匹绸缎,匹匹品质上乘,色泽光鲜亮丽,可阿沅只留下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匹素白薄缎。
手指轻轻抚摸过柔软丝滑的面料,摸上去就像人的肌肤。
其实阿沅有个小秘密,自从来了葵水,婆婆就开始让她束胸,说她那里太丑,还说平平坦坦才是最好看的,鼓鼓囊囊、摇摇晃晃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这一束就束到了现在。
阿沅突然想到周氏,那举手投足间微微晃动的丰.满,着实令人记忆犹新…
拍了拍微微发烫的脸。
想什么呢,人家能跟她一样吗,再说了她那里也是太过了些,干活的时候是不太方便,还是束着好。
平日里她都用粗棉布,虽然经使,但时不时会磨得尖尖又红又肿,阿沅贪心地用脸蹭了蹭手里的缎子,这个多软多滑溜啊,穿上这个以后就没有羞人的烦恼了。
她埋下头认真裁剪,浑然不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地靠近。
闺房里原先的珠宝、玉器摆件都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花草绿植,不知院里哪里薅来的野花毫无讲究地插在价值连城的花斛里,乱糟糟的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生命力,一看就是阿沅的手笔。
透过黑漆雕花博古阁的空隙,能看到她穿着件天青色芙蓉梅花纹绉纱窄袖褙子,弯着腰聚精会神地拿着剪刀比比划划,郁望舒不动声色地往架子上一靠,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乡下那间简陋的小茅草屋,缺了角的破旧木桌上点着一盏菜油小灯,将婀娜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灯影下灵巧的手指穿针引线,轻舞如蝶。
有一段时间他个子长得飞快,兄长剩下来的衣服几乎隔几天就要重新改一遍尺寸,林母不愿受累,骂骂咧咧地扔给阿沅。
早上起床,床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改好的衣服,尺寸会留些富裕又不妨碍行动,恰到好处。
等过一阵子裤子又不合适了,他捧着来到嫂嫂面前,没有白眼和不耐,她会弯起好看的眉眼,露出一口小白牙,指尖在空中勾画出最温柔的曲线。
【二郎又长高了呀!】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笑容。
深沉的目光从阿沅身上缓缓落到她手上的素缎,黑极的瞳孔闪过一丝了然。
他的嫂嫂也长大了啊。
他曾亲眼目睹她是怎样的艳骨天成。
长长的布条从床上滚落,似一条雪花铺就的甬道滚到门扉,路的尽头是一座令人震惊的高峰,兄长贪婪地寻找深壑之中的宝藏,那里藏着一朵艳丽夺目的彼岸花,妖红似火,晶莹地泪珠打湿了花瓣。
手指慢慢收紧,墨玉扳指深嵌在掌心中。
等阿沅好不容易裁剪完裹胸布,一抬头,这才发现博古架上多了一枚莹润的象牙镂空雕球,最外面一层雕刻着山水祥云纹,底下坠着翠绿的穗子。
这个东西她怎么没印象,拿过来仔细一瞧,竟是个鬼工球!
这鬼工球从外到里由大小数层空心球一层套一层而成,每一层套球都可以转动,因鬼斧神工的技巧而得名。
阿沅一层一层地数,嚯,这个竟然有十层,最里面还放着一个小铃铛,不管怎么转都不会掉出来。
她忙找来小桃问怎么回事。
东西都是小桃和阿沅一起收的,她也没见过这个球,突然一拍脑门:“啊,刚刚王爷来过,待了一会儿就走了,难道是王爷留下的?”
二郎吗?
阿沅看着手里的球轻轻摇晃,里面的小铃铛会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她在村里会在家门口放个锣,方便叫人,这难道是他给她做的?
可他为什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就走了啊,她刚刚在…
等等,
他应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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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内晚风袭袭,却吹不散心中翻涌的热.浪。
郁望舒凭栏而立,斑驳的水纹映在如玉的脸上,眼底的汹涌随着水纹起伏倏明倏暗。
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眼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冷漠的神情里带了几分凶狠的隐忍。
他从来都是从容的、沉静的,使人第一眼便想起霭霭雪山,殊不知雪山腹中藏着烈焰岩浆,一旦喷发可灼骨噬人。
这莫名的情愫从何开始以无迹可寻,也许是从雪白的肩头、微颤的手指、划过脸庞的泪…也许和兄长一样,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那朵妖冶的彼岸花给俘虏了。
只是柔软的花瓣下孕育着坚硬的果实,强撑着心里那点自尊,不愿依附任何人。
郁望舒右手不停摩挲着扳指上雕刻的花卉暗纹,不要急,再等等,如今她人已经来了,他有的是时间。
他和兄长不同,不甘愿被俘获,他要那花从此之后只为他一人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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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的,周氏坐在榻上笑吟吟地看着步履生风的英俊男子:“我不都说了没什么事,你又巴巴地跑来做什么,这天这么热,再中了暑气!”
“我坐马车来的不碍事,姑母怎么样了,还疼不疼?要不要我再去把太医接来瞧瞧?”
周喧亲热地挨着周氏坐了,他比郁望舒大两岁,是周氏长兄的嫡次子,生性风流,最会讨女人欢心,周氏之前想过继的人就是他。
周氏只象征性地推了一推,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挨我这么近干嘛,坐过去些。”
周喧干脆握住周氏娇嫩不输少女的柔荑,亲昵地道:“我想姑母了啊。”
周氏轻啐一口,脸庞竟染上淡淡的粉,神色间颇有些少女的娇羞,见丫鬟都下去了,便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放。
周喧眼眸微闪,虚搂上周氏的腰,叹道:“姑母瘦了。”
男人阳刚的气息顿时让周氏的腰软了几分,眼里委屈的水光涌动:“还不都是那个贱人害的!”
周喧干脆把手落到了实处:“就是齐王乡下的寡嫂?把人叫来我瞧瞧。”
“一个村妇有什么好看的?”周氏翻了个白眼。
“叫她来,我好帮姑母出气啊。”周喧眼里浮现蠢蠢欲动的光芒,齐王的小寡嫂怎么能不见。
周氏一想到那天的郁望舒心里就发憷,霞初的伤还没好呢,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可周喧却没那么好糊弄,一脸深思地道:“依我看齐王此举也许另有深意,不都说长嫂如母,姑母可要小心。”
“什么意思,我可是老王爷正儿八经娶进门的!”周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打鼓,难道那臭小子上次提到的放妻书真不是说说?他真打算让小哑巴取代她,好让齐王府和周家彻底断绝关系?
这怎么行!
周氏坐不住了,赶紧着人去叫阿沅过来,结果丫鬟回来禀告:“主子,她被接进宫里了。”
周氏错愕不已,周喧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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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望舒由内侍省总管言芳言公公领进了大殿,眼角无意瞥过暖阁,从没关严的门扉里看到一抹杏花色花草纹百褶裙,腰间垂下的玉环绶带打的结他一眼就认出来是谁的手笔。
脚下顿时一转,伸手推开朱红色槅门。
镂金铺翠的房间里,阿沅脸色发白地坐在靠窗的炕上,臀下只将将挨着个沿儿,全身僵硬得还以为被人点了穴道。
一看见他,阿沅深茶色的眸子骤然大放异彩,一副恨不得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的样子,却在看见随后而来的言公公顿住了脚步,手指局促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青釉茶盏。
郁望舒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那茶已经不冒热气了,她来了有一会儿了。
“言公公,这是怎么回事?”他向后冷冷地看了一眼。
言公公弓腰低头,手中拂尘的银丝几乎垂到磨光水滑的金砖墁地上:“回齐王的话,老奴也不知情。”
“是吗。”郁望舒不再看他,冰冷的目光回到阿沅的身上时立即带上了几分温度,那里面沉稳的深色成功抚平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别怕。”
阿沅用力点了点头,一直微微打颤的双腿终于不再发抖,下了马车,走过厚重高大的朱红殿门,沿着长长的龙尾道折了三回,看到面阔九间的金龙盘踞大殿的那份言语无法形容的震撼,直到此刻方才平息了下来。
有他在,她就没那么怕了。
眼瞅着郁望舒离开,阿沅重新坐下,等了一阵儿,走廊里再度响起脚步声,听声音是朝这里来的,不是二郎的。
阿沅站起身来。
言公公推开门,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缝,天生的笑眼却怎么看怎么瘆人。
他手腕一转,将拂尘搭在了左手手肘内,暗含深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阿沅一番,一如血色残阳的那一天,太监特有的声线尖且细:“林家娘子,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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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暖阁里,梁帝盘腿坐在炕上,年近五旬的他虽然须发皆乌,但眼尾和嘴角已避不可免地染上了岁月的痕迹,英俊的眉宇间更因为长期皱眉留下了很深的褶皱,看起来有些忧悒。
他将翻了几页的书放回身后的橱格里,随手拿起炕桌上的和田玉十八子闭着眼盘了起来。
郁望舒进门后行礼,梁帝既不叫“起”也不睁眼,语音缓缓:“既然被认回来,以前的事就忘了吧。回头给你母亲赔个不是,至于那个女人,你不用管了,朕叫人替你处理。”
郁望舒立起了身子,眉头冷凝,嗓音沉沉:“我母亲已经死了。”
梁帝倏地睁眼,目光凌厉,尽含天下至尊的威压,却在看清郁望舒脸上的神情后不可思议地柔和了下来,眸光温润,神情似乎带着某种缅怀。
“胡说。她是你父王的续弦,就算看在他的面上,你也该礼让三分才是。”梁帝的语气对比刚才,已明显缓和了不少
郁望舒侧过头一言不发。
梁帝透过他在看谁,郁望舒心知肚明,这样的目光只会令他作呕,棱角清晰的鼻梁将眼窝藏在倔强的阴影里,唇角抿成严丝合缝的一条线。
这不甘心的样子可真像啊,梁帝的心顿时又软了几分,语重心长地道:“望舒,朕是为了你好,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你不知收敛不说,还明目张胆地把这么个人接回府里来。你可别忘了,马上就要秋祭了,到时候你可要在宗室黄戚、文武百官面前正式亮相,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是生怕别人不查你吗?”
郁望舒薄唇微哂,流露出嘲讽的意味:“究竟是我怕,还是有人怕?”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同他说话,梁帝脸色顿时一沉,手中的十八子甩到郁望舒的脚下,发出好大一声响,碎玉溅出去老远。
“你是诚心气朕!”
这要是旁人早就吓得磕头求饶了,可郁望舒非但不怕,甚至故意将脊骨挺得更直,清冷的眼自下而上望了过去,看得人心一凉:“明明有人要利用她对付我,难道我就该袖手旁观任人宰割?”
“你姓郁,她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嫂嫂,怎么跟我没关系?”
“荒唐!”梁帝怒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嫂子,你不要自甘堕落!”
“什么时候保护嫂子也成了自甘堕落?”郁望舒心中自有一腔愤懑压抑许久,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便索性借机全都发泄了出来,“微臣敢问圣上,究竟如何对待嫂子才不算自甘堕落?”
梁帝勃然变色,拂袖一掀,将案几上的茶具、瓷碗通通扫落在地,起身扬起手臂重重甩了郁望舒一个耳光。
屋内的动静吓得外面侍立的宫人个个宛若惊弦之鸟,眼珠子恨不得跑出眼眶,不停交换着眼色,打着小九九。
好家伙,又是摔东西,又是打嘴巴,齐王惹皇上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回怕是要玩完了吧?
言公公站出来,拂尘一撩,在空中画了半个圈,抬眼这么左右一扫,所有人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乱瞄。
过了一会儿,郁望舒才推门而出,他头发是湿的,右脸上还带着五个明显的指印,领口、肩膀更是洇湿了一片,上头还沾了几片茶叶。可那出尘绝伦的清冷面容上却看不出来半点狼狈,就连掸落肩头茶叶的动作,都云淡风轻得像是拂落树上的落叶。
言公公躬身上前,跟没瞧见似的,恭敬的态度半分不减:“王爷,要不要先去上点药,老奴再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不必。”
这样其实也不错。
郁望舒脚下不停地去了暖阁,却在看见里面空无一人后,黑眸瞬间变得锋锐,刀子似地射向言公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