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我是个极好新鲜的性子,被关在鞠澄之洞府枯坐的日子实在比任何酷刑都要难受。
说来这偌大的修真界当真是不争气,名人榜上有名有姓的强者跑了个遍,起初在外头叫嚣时嗓门一个塞一个的亮,未过几息就偃旗息鼓,照旧是挂了彩的鞠澄之面色如常地回来。
最后还是佛子养好伤把我救了出来。
烛光摇曳昏暗墙壁上的黑影,那圣莲化身缓步走近,探身过来为我解开手腕的锁链,隔着晃动的金襕袈裟我看见了趴倒在角落里的鞠澄之,鲜血淋漓地攥着一把断剑,丝丝黑气爬上他冷白的面颊,我曾经钟爱的金色眼眸寸寸浸透了血红,半失神采的眼珠微微转动着,想来是意识和视线都模糊了,还在撑着一口气想寻到我的位置。
其实我有设想过鞠澄之落败的场面。
多半是在哪片素白的花田里,撑住剑清瘦倔强地半跪着,恰逢月落日升,曦光当要眷顾地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神,鞋畔花叶上有清晨露珠凝结,却都比不上他指尖滴落的血珠剔透。
如今他真的败了,没有什么晨曦花田,天之骄子的剑修就那么狼狈地倒进暗无天日的烂泥里。
确是……有些可惜。
我垂下眼,不再多看。
手脚和脖颈的锁链依次被解开,没了这些阻塞灵力的铁块,我只浅浅运转一遍内功心法,那点残余的软筋散很快就烟消云散。
佛子本欲伸手扶我,被我不着痕迹避开。
他顿了顿,便也客气地后退拉开距离,双手合掌施礼,神色八风不动,低低念了一句得罪。
我不禁挑眉轻笑,转而撩了裙裾快步往外走。
佛子便不远不近地缀在我身后,一路护送我走出洞府外头愁云惨淡的山峰,直到了宽敞的官道上才停下脚步,仍是规规矩矩与我行礼。
“女施主待往哪里去?”他问。
“阔别五年,总得与师门知会一声。”我解了袖中水红的面纱掩住头脸,避开视线相触,只控制着声音里留有三分柔和笑意,“此番真是多亏大师,长月改日必去大自在殿登门道谢。”
他念了句佛号:“女施主自有后福。”
之后又是客气寒暄,彼此算是做足礼数,佛子最后合掌敛眸,温声细语和我道别。
佛修崇尚苦修,贵为圣莲化身也多以肉身脚力徒步来往,我目送他那清隽背影远去,摇头。
如此进退有度的男人,真可惜是个和尚。
行内爱厮混的姐妹都知道,我从来不碰和尚。
又过少顷,待确信佛子已然走远了,我调整好呼吸,浅浅提气,动用起过去最擅长的轻功身法,只觉气息运转由滞涩到流畅,顿时身轻如燕步步生莲,回过神时已然飞跃好几十里路途。
我心下感叹这五年未曾完全荒废功力实属万幸,脚步调转,直往合欢宗截然相反的方向赶去。
……
经历两天日夜兼程赶路,我算是到了万剑山庇荫的地界,只是此处人烟稀少,再往北去就要进入北界苦寒之地,四下景物唯有一座峭壁山峰,利剑般直直插入灰蒙蒙的天空,无甚植被,却有不知来源的青云缭绕而上胜似盘龙。
我矮身拨开几丛枯草,露出后头一块石碑,苔藓密密爬在上面,隐约可辨得“无间虚渊”二字。
一阵枝叶晃动的窸窣声响,有谁闪身自近处树梢落下,利落劲装,头戴的帷帽长得要拖地。对方无声地向我走过来,单手将脸前那皂纱拨开,露出一张清丽又英气的面孔,却是元玲。
“……当真要去?”她低声问我。
我直起身:“还能有假?”
她抿唇,似是犹豫,半晌还是伸手递过来,摊开掌心露出一金一紫两块伴生石头。
“魔域之钥。”我低叹,“总算是见着了。”
从人间进入魔域需靠特殊阵法撑起通路,多数是魔修口耳相传的残缺术法,于正道修士而言实属禁域,即便有魔修引路也相当危险,轻则瘴气入体修为倒退,重则毒入膏肓一命呜呼。
若非如此,早有那不顾后果的正道掌门攒掇着集结盟军,齐心打入魔域全面开战。
殊不知阴阳相生,正魔两道暗合天地规律,稍有差池就会引得众生万劫不复,因而初代正气盟盟主亲自封印了唯一一条可供正道修士前往魔域的阵法通路,并将作为钥匙的核心石分为两半。
这石头原是这位上古大能飞升之际交由两位心腹弟子保管的,传承至今,已演变成万剑山剑尊与掌门各自掌握一半,不仅对于其他宗门,即便对彼此也需尽可能保守秘密,只得留一道剑魂在继任仪式上向后继者道出原委。
如今鞠澄之闹了这一遭,万剑山自顾不暇,内部青黄不接,新任剑尊实属中庸,元玲可谓独掌大权,要偷拿出两块钥匙一天半日不算难事。
但为了瞒天过海,石头总要物归原主,我不可能将钥匙带走。也即是说,一旦我打开通路从此门进入魔域,就再不可能从此门出来。
元玲自然知道,因而计划初始,她是十分抗拒我如此不顾后果以身涉险的。
我去接她手中的钥匙,见她表情仍是迟疑,便用两手拉住她那只手重重一握。
“切忌声张。”我语气郑重,又伸手为她捋开脸侧发丝,“届时必有流言蜚语,且随它去。”
她破天荒没甩开我,只紧皱眉望过来。
“魔域到底不比正道门派,你……好自珍重。”
我素来见不得美人愁容,好好的漂亮面孔整日苦大仇深岂不平添皱纹,暴殄天物。
但见她实在严肃,便也只笑着应下。
通路张开过程十分顺利。
我站在阵法正中央,望着周遭熊熊燃烧的、兰花颜色的妖诡火焰,火焰里属于魔域的景象逐渐清晰,红色砂土,黑色月亮,荒凉城塞。
不用回头也知道元玲在阵法外沉凝地目送我,我便朝后随意挥挥手,权当已经说了再见。
我们就在这人间与魔域的分界线正式分别。
……
元玲不懂,其实魔域与正派也并无所谓不同。
尤其于我而言,魔修不爱遮掩或克制欲求,不用拐弯抹角确认目标表达心意,实属如鱼得水。
而魔修常受心魔之苦,脾气多急躁且狂傲,思虑也不如正道慎重,依我如今积累的手段,翻手即可覆雨,期间过程无趣到无需赘述。
时间晃眼就是三十年。
在我又一次捅死当任魔皇送他归西、准备再立个更合心意的新皇的时候,门口蓦然一片喧哗。
这魔城上到魔皇下到小厮都尽由我掌握,此番早早吩咐了中央大殿有要事处理,无干人等不得打扰,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非要来触霉头。
接连几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大殿正门被灵压极其暴力地轰开,我皱眉看过去,当下却是一愣。
来人竟是鞠澄之。
仍是攥着那柄断剑,仍是那一身淋漓的血气,他玉一样透白的面颊上横飞一道伤口,浑浊翻腾的眼眸立刻就将视线锁定住我。
我自认安排的守备还算森严,他单枪匹马,也不知杀穿了多少拦路虎才闯进来。
鞠澄之定定望着我,少顷,他抬步欲走过来,贴身随侍的魔将反应迅速,当即护在我身前。
他身形顿了顿,一瞬间掠过的表情竟有些无措。
我心下叹息,别过魔将的肩膀示意无事,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大殿十三层阶梯上俯视他。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要与我说?”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他们剑修都是这样,元玲,戴恕,鞠澄之,看人时总有种不屑掩饰的直白。
短暂寂静后,鞠澄之终于嘶哑地开了口。
“……长月是喜欢魔皇吗?”
我慢慢眨了下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计水,屠彦,俞泉……”鞠澄之细数那些被我亲手送上位又亲手毙命的倒霉鬼,“他们都是魔皇,你和他们……都走得很近。”
这几个被我早早抛之脑后的名字,他倒记得这般清楚。修真之人轻岁月,如此算来,我才惊觉三十年时间流逝的分量,而当初他强行将我拴在身边耳鬓厮磨的五年竟是如此短暂又脆弱。
大殿内无处不昏暗,终年不落的黑色月亮从窗口照进来,为一切事物笼罩上阴冷冷的光晕,而鞠澄之站在那里,满身血污,却依旧纯白得扎眼。
“我也可以做魔皇的。”他看着我说。
我只觉太阳穴狠狠一跳,猛的抬眼瞧他。
“……你认真的吗?”
鞠澄之冲我绽开一个微笑,温柔得轻描淡写。
“剑尊,魔皇,或者别的什么。”他说,“只要长月喜欢,我可以是任何人。”
刹那间,我看见他背后骤然翻涌的魔气,里头丝丝缕缕的血色模糊勾勒出心魔的笑魇。
那是拉他堕落的心魔,而心魔长了我的脸。
“长月,我心悦你。”他在那血色心魔的拥抱中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若我在魔皇承继仪式上觉醒真魔之血,你再做我的道侣吧。”
那一刻我又想起曾经跪在我门口提亲的剑修,无论样貌还是真心,都干干净净如雪一般。
正是因为太过干净,所以才这样轻易就被染上别的颜色——世间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实在是……有趣。
“好啊。”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仪式早就准备万全,省去所有繁冗程序,我亲自护送鞠澄之经过魔城后满山遍野的彼岸花海,向他指明了进入魔皇承继仪式的阵法。
从始至终,那名随侍的魔将都寸步不离,不发一语地看着我探身到鞠澄之唇畔落下一个吻、而鞠澄之用力扣住我的手加深了这个吻。
等鞠澄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阵法的迷雾之中,我才收回目光瞥了那名魔将一眼。
这人英挺端正,生了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相貌,也是我初入魔域时攀上的第一位魔城城主。据说他是两名堕魔的修士在魔域诞下的子嗣,生来修的魔道功法,因而不似旁人那般易受心魔侵扰之苦,实力强大,情绪稳定,平常待人接物态度可称得温和,该下杀手时却又足够心狠手辣。
最重要的是,结识至今他从不曾过问我的来去,指哪儿打哪儿,即便是几任魔皇,我说要反就反了、要杀就杀了,端的是贴心。因而我对他的印象向来是一朵无出其右的解语花,只是要开口唤人了,才恍然发现自己连他本名也不太记得。
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字。
“怎么?”我拿余光觑他,似笑非笑打趣,“不高兴有人抢了你的位置?”
他根骨优秀,处事聪明,若非鞠澄之横插一脚,我本意是要扶持他做下任魔皇的,而凭他对我的了解,应该也早就有所感觉。
这人却摇了摇头。
“属下只是在想,”他轻轻说,带着点像是自嘲般的笑意,“女君果然不曾有真心爱过的人。”
我蹙眉,唇边素来勾着的弧度也平下去。
以他的性格,本应比谁都清楚,我最厌烦的就是身边人说着什么“真心”与我拿乔。
但紧接着他又温柔而驯服地单膝跪下去,顺势抬起头,仰望我的眼神有如献祭一般,那模样竟有几分不输给鞠澄之的痴狂了。
“女君就这样便好了,不,女君就应是这样。”他说,“谷某……必将生死追随。”
啊。我突然记忆回笼,这人原是唤作谷梁坚的。
果然——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字。
元玲确实长了一张我在某某宗里最喜欢的女角色的脸……后来我还有个叫白鹿的女徒弟也是这种长相,天赋还特别好,我真是捧在手心怕化了,恨不得把所有勾搭她引她道心不稳的男人都嘎了(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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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