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 第78章 驿站

晓鞍逐行，天地寥寥。

经过大半夜的长途跋涉，苏绾感到身体疲惫不堪，腰腿酸痛难忍。若说她正值青春年华，精力体力尚足，骑马夜行百里，亦不至于如此耗尽心神。实是那背后阴沉一张脸的“黑狗将军”，好似长在她身上，黏死人了。

一路上，要么箍着她的臂膀，要么贴着她的脊背，百十斤重量生生压制在柔弱身躯之上，将她压成弯腰驼背的老太婆。她能保持清醒不吐血，已经算非常坚强能忍了。

“喂，你这人没长骨头吗？好歹挪挪身子呀，我快被你压死了。”苏绾拿胳膊肘顶他臂弯，嘴里没好气似的抱怨。

高大身躯趴伏单薄削肩，好似一只沉睡的黑鹰，任凭佳人如何推搡，始终一动不动稳如泰山。面颊一侧紧贴雪白鹅颈，鼻翼贪婪地吸吮甜美的馨香。雄浑气息吞吐肌肤，令苏绾感到有点点痒。

她咬牙道：“哼，照这蜗牛般的行进速度，与大部队汇合起码还需两日。到那时，黄花菜已经凉透了，还搞什么大计划啊。”

听到佳人怒冲冲的控诉，那被戏称为“没骨头”的男人，眼角微微睁开，露出一抹狡黠的光芒，勾唇道：“你就这么心急，赶着去送死吗？”

苏绾撇撇嘴，“你以为我们出来是为了什么？不赶紧回去处理正事，难道还要沿途游山玩水、闲逛市集不成？”

凤眸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男人权衡片刻，嘴巴飘出一句：“妙计，就依你之言。”

苏绾还在揣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刻，男人突然挺直腰板，恢复往日的英姿飒爽。玄色披风一甩，回手拍了拍马臀，口中唤道：“踏月，咱们出去玩一遭。”

言毕，他紧握缰绳调转马头，顷刻间离开官道，转入一条幽静的辅路。

苏绾惊呼：“你又发什么疯！”

时枫不理睬她，策马奔腾，马蹄声显得格外清脆，他们穿梭于丛林中的小径，道路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

路旁的灌木和荆棘无情地划过衣角和袖袍，引得苏绾连连埋怨：“这是要化身野兽，回归丛林了吗？”

时枫的眼眸洋溢着兴奋的光芒，他快马加鞭，急切道：“就快到了，再忍耐片刻。”

大约行了几十里的路程，地面逐渐上升，山势变得陡峭，最终来到了一座山崖前的高台。

男人矫健地跳下马背，转身向苏绾伸出手臂，“下来，到我怀里。”

苏绾不肯，攥着缰绳小声嘀咕：“荒山野岭人迹罕至，该不会是想暗害我吧。”

时枫嘴角一扬，掐着腰肢将她从马上抱下，横腰抱着她，在没入脚踝的草丛里踯躅前行。

苏绾急得小腿乱踢，“我不要，我不要。”

“闭上眼睛。”男人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两步跨上高台，轻轻地将她放下，“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苏绾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幅壮阔的山河图卷。河水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山峦天工开物，鬼斧神工。山间云雾缭绕，绿树葱茏，鸟鸣山更幽。近处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动静结合恰到好处。细节之严谨，堪比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如此多娇。

苏绾不禁感慨，怪不得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竞相为之折腰。

从前，她不理解温如初为何费尽心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取那九五之尊的御座。她以为，那些不过是男人之间的权谋游戏。

然而，目睹秦欢、时枫、萧染等人相继投身于这场所谓的“男人的游戏”，彼此乐在其中，她似乎渐渐领悟到了其中的玄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正是世间利益的极致体现。

她之所愿，自己不必沦为他人眼中的猎物，成为众人争夺的战利品。在这权谋的漩涡中，她只求能保持一份清明，不被世间纷扰所裹挟。

突然间，苏绾的右手被人轻轻拉起，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是什么？”苏绾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忍不住抬腕凑近眼前细看。

指间套着一只精致的金指环，中央镶嵌一颗黝黑的宝玉。左右翻动手掌，阳光透过宝石，折射出一片深邃的绿意。

时枫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面，耳朵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红晕，“本来有一对，可以做成一副漂亮的耳珰。可惜其中一个，已经被、被我用掉了。”

“你是走街串巷的玉石贩子吗？”苏绾摩挲着指环，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凉质感，炎炎夏日一点清凉，令她心情大好。

时枫尴尬地挠了挠头，红着脸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在漠南与匈奴王交战时，所缴获的战利品。原石大约有拳头那么大，经过工匠的精心打磨，分成五小块：一块送给时樾打了印章，一块镶嵌于我爹传给我的紫菁宝剑，一块原本嵌在我的束腕，如今已经遗失，一块绑在你送给我的络子顶部，还有一块……”

他的目光落向指环，脸颊如同火烧一般，“送、送给你，留作纪念。”

苏绾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决：“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说着，她试图摘下指环。

时枫脸色骤变，嘶哑吼道：“你敢！”

粗犷大手抓住皓腕，纤细的指尖霎时泛了白，“戴上了本将军的东西，你就是我的人，还想摆脱掉？绝不可能！”

“苏绾，这一生，我都不会放手。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

终于，男人明示了占有和承诺，是誓言，也是宣告。

他咬牙切齿的吐露心声，爱意表达既激烈又粗暴，让苏绾感到浑身不自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个家伙，怎么这么难相处啊！

可话虽如此，苏绾的内心并没有过多抵触情绪，在她还未想明白情爱为何物之前，她决定先观望一阵。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把自己的心，交给另一个人。

苏绾轻声嘟囔：“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快松手呀，捏得人家好疼。”

男人终于放开了手，嘴上仍旧不依不饶：“不许骗我，也不许耍小聪明。我会不定期检查，一旦发现你把它弄丢了，我绝不饶你。”

苏绾揉搓泛红的手腕，小声抱怨：“真是个霸道的黑狗将军，逼着人家收下你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后脑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将她的身体骤然拉近。

男人低下头，浓密的睫毛下，漆黑的眸子暗潮汹涌，“绾绾，我等了你两世，终于等到了你。”

苏绾还在思索他所说的“两世”究竟何意，下一刻，湿润的唇已经覆盖上来，强势的舌尖占领了她的感官。

她起初试图挣扎，很快发现那暴风骤雨般的热情根本势不可挡，最终放弃了抵抗，任由他尽情征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晨光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两人与周围的壮丽山河融为一体，仿佛成为了一幅永恒的画卷。

下山时，苏绾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座观景台？你不是从未踏足过山东境内吗？”

时枫自信满满地回答：“世间万物，岂能逃过本将军的洞察。”

苏绾翻了个白眼，“装神弄鬼。”

肯定是他昨日狂奔二百里途中偶然发现的，在那种愤怒的情绪驱动下，他竟然还能留意到周围的山水，真不知道他的心思究竟放在了哪里。

她想了想，提醒道：“我们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还是快点赶路吧。被温如初发现你擅离职守，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激怒他。

果不其然，男人突然陷入沉默，良久。

苏绾心中一紧，晓得自己触动了他的逆鳞，“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脸色阴沉地打断她：“你既如此说，我偏不赶紧回去，偏要逛够了才行，看他能奈我何。”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时间已是辰时，太阳渐渐毒辣耀眼，阳光洒落大地，带来了一天中最炽热的时刻。

“我累了，找个地方歇脚先。”

再多的争辩也是无益，她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任由马儿继续向西驰骋。

行至几十里路程之后，放眼望去，蜿蜒曲折的古道上，悄然伫立一座驿站。驿站是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

驿站外墙由青石砖砌就，岁月的侵蚀留下了斑驳痕迹。门前两尊石狮威武地守护，目光蕴含往昔荣光。朱漆大门敞开，门楣之上悬挂风化的匾额，上面镌刻着“平安驿”三个大字，笔锋如刀，透露出庄严肃穆之感。

时枫停步下马，立即上来几名仆役将踏月牵入马厩喂食清理。

身穿深色官服的驿丞，拱手行礼。时枫怀里掏出勘合，交给驿丞查看。

驿丞扫了一眼“良”字牌。

朝廷采用“温、良、恭、俭、让”五字作为勘合字号，即官方凭证。

“温”字供衍圣公、张真人在孝陵之间的往来；“良”字供在京官员出差地方所用；“恭”字供地方官员上京使用；“俭”字照顾伤兵及家属抚恤金；“让”字安抚远征兵及属国。

眼前二人一马形迹可疑，将军面相不善，身后跟着的女子则是一脸柔弱相。看上去并不像随行护卫将军，倒像是强占女子的恶霸。

驿丞反复查看勘合，小心翼翼问道：“温侍郎大人南下杭州，途径济南府官道，本驿处在西边辅路，未曾接到招待巡抚的通知啊。”

时枫一把夺过勘合，揣进怀里，淡淡道：“我自先来开路，扫除一切障碍，确保前程无忧，温大人走另一条官道。”紧接着凤眸一凛，“怎么，不信我？本将军的勘合，难道是假的不成？”

驿丞听过“冷面阎罗”的名号，也不敢再多问，连连点头哈腰，引领二人到一处上房。

室内陈设朴素而实用，没有过多的装饰。房间的北面是一张结实的木床，床上铺着干净的棉被。房间一角设有简易的洗漱架，上面摆放着一盆打好的清水和干净的毛巾，墙上挂着一面铜镜。

时枫将毛巾打湿，递给苏绾，冷冷道：“擦脸。”

苏绾迟疑地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她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擦完脸，男人又要苏绾脱鞋，端着木盆放在脚边，“洗脚。”

苏绾越发地慌乱，“不是说好扯平了吗？你又要做什么？你敢欺负我，我就喊救命！”

时枫瞪了苏绾一眼，捞着她的腿弯，脱掉鞋袜，摁着玉足放进盆里。

雪白的脚丫浸入冷水，一股清凉自脚掌向上蔓延，缓解了大半日的劳累。

“从前我急行军的时候，每日最期盼的就是坐下泡脚，简直舒服死了。”男人细心揉搓玉足，嘴里唠叨不休。

苏绾又怕又羞，又不敢忤逆他，否则不知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只好任由他搓磨拿捏。

他的按摩手法纯熟，捏脚十分舒服，苏绾渐渐有了睡意。

洗漱完毕，男人上手就去解她的衣扣，这下苏绾彻底慌了，缩进木床一角，摇手急道：“不要，我不要。”

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好似受惊玉兔，令时枫忍不住动了凡心，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粉脸，柔声道：“我不欺负你，你好好睡觉，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好端端让她睡什么觉，必是没安好心。苏绾保持十万分警惕，抱着被子紧盯着时枫。

男人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面颊挂着宠溺的笑意。

大概这一夜发生诸多事，让她太过疲乏，与他对峙了一会，苏绾忍不住阖合眼眸。

时枫哄睡苏绾之后，离开房里叫来驿丞，吩咐道：“你帮我办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