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 第75章 重逢

噗。

一豆烛火熄灭，世界瞬间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窗外明月皎皎，草丛促织始鸣，哀音细微入耳。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妃色床帏花边，泛着柔和唯美的光辉。

苏绾才刚沐浴熏香过，紧绷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放松。此刻她四肢自由地伸展摊开，慵懒地躺卧在椒床上，努力半晌寻周公解闷，却没有一丝睡意。

曾几何时，她豪情万丈，指点江山，欲与天公试比高，还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然听泉阁一役败北，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身见识浅薄，如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高远。

她所熟知的权谋手段，仅仅局限于宅邸后宫寻常惯用的“争风吃醋”、“挑拨离间”、“美人计”等闺阁诡术，不过是孩童扮家家酒的小把戏，根本拿不上台面。

与她料想的不同，男人的权谋世界，到处充满了诡谲奇异、险象环生、**迭起的较量，一环扣着一环，令人目不暇接。

风光澹荡如小侯爷萧染，看似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实则只是这场权谋游戏中的一枚棋子而已。真正幕后操纵的执棋者，是那位光风霁月，决胜千里之外的医馆郎中——秦欢。

这一世的秦欢，与之前的秦欢相比，有着细枝末叶的微妙差异。他的眼眸，也不再清澈明净，蒙蔽一层淡淡的哀怨，让人难以窥探内心深处。

他在恨谁？

心中没有答案，苏绾百无聊赖，恹恹欲睡。

窗外无故阴风恻恻，带着几分不祥的气息，吹动床帏幔帐索索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

苏绾感到一阵冷意袭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紧了紧身上的薄被，自言自语道：“虽说七月流火，也不至这般晚来风凉。”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背后发凉。”

身后无声无息地漫入一憧黑影，幽灵般出现在床帏之外，遽然打破这夜的宁静。

苏绾瞳孔猛地一缩，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头皮都要炸裂，心跳咚咚如擂鼓，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想要翻过身，看清楚来者何人。不料黑影自上而下堕落，沉重的身躯死死压住她的脊背，强有力的大手剪着她的一双玉臂，将她牢牢扣在床板，浑身动弹不得。

熟悉的松香气息铺面而来，低沉的嗓音萦绕耳际，带着一丝嘲讽和愤怒，“还想逃离我？做梦！”

鼻翼凑近乌发，轻嗅青丝芬芳，温柔体贴的动作，掩盖不住浓浓杀意，“你以为背乘大树好风凉？我绝不会放过你！”

苏绾拼命挣扎，奈何势单力薄，根本不是这头猎兽的对手，任由他肆意妄为。她对他这副梦魇模样并不陌生，昔日画舫中，他就是这般压着她的身体，堵着她的口舌，让她无可辩驳，也无法挣脱。

“背信弃义的婊子。”

男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随即化身为黑豹，埋首趴伏洁白脊背，四处啃噬撕咬，留下斑驳齿痕，好似野兽标记领地。他的怒气化作一抹钝刀，直直穿心而过，反复搓磨。

苏绾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连灵魂都被撕裂。泪水无声地坠落在无穷的黑夜中，如同断线的珍珠，颗颗滑落。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这场暴风骤雨，既如此，不如咬牙坚持下去。

过了一阵，黑豹折腾累了，从苏绾背上爬下来，整理袖口束腕，留下她独自一人趴在冰凉的床板。月光洒落床帏，照在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似一座雕像，静静地承受着月光的洗礼。

“解气了？”苏绾声音平静如水。

男人的恨意瞬间激起涟漪，“我非杀了你不可。”

苏绾反倒不怕了，“那你杀了我。”

男人攥着拳头，青筋暴起，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想死？没那么容易。契约上明码标价，你欠我的，我要你一笔一笔还回来。”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苏绾的身体，更是她的灵魂，她的一切都要为他所控制，所折磨，直到他心中的怒火彻底熄灭。

京营游击小分队，一般由七人组成。队内成员各司其职，每逢出任务时后方必留有一至二人守候，绝不空巢，以防全军覆没。

前方百户长出兵不利，五名兵士皆阵亡于萧染刀下，后方留守通讯兵见此情况，立即飞鸽传书，将情报第一时间传达给指挥使。

时枫接到情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信上讲，苏绾同萧染联手，听泉阁设计杀害百户长。信中特意提到，医馆郎中秦欢也曾参与其中。

彼时时枫正随大部队抵达山东境内，距离济南府还有二百里距离。温如初所带人员不多，但仍需四天才能驾临黄河渡口。

时枫恨不得将苏绾碎尸万段，当下骑着踏月就要去追凶，发誓亲手斩杀那娼妇，给自己的兄弟报仇雪恨。

晴雷一看势头不对，死死扯住时枫的盔甲，苦苦哀求道：“爷，万万不可！违抗圣旨擅自离职，罪当流放！”

无奈时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根本听不进任何规劝，决绝撇下大部队，白日经天独自纵马奔驰。

晴雷只得一路紧随其后，然而他骑的那匹凡马，哪里跟得上龙驹踏月的步伐，没走几里路就被远远落在后面。

最后逼得晴雷疯狂快马加鞭，拼死撵上时枫，他跳马纵身一跃，干脆一屁股坐在时枫身后，死活不肯下马。

时枫怒吼：“滚！”

晴雷紧紧抱住时枫的腰，耍起无赖，“属下就算死了，也得跟着爷。”

就这样二人一马，狂奔急行二百里，抢在日落之前强行渡过黄河，将踏月拴在一棵枣树，一路打听着摸向医馆。

晴雷守候院内马厩监视敌情，时枫则趁着夜色浓厚，悄悄潜入厢房，捉住苏绾蹂躏折磨，发泄心中愤懑。

苏绾默默坐起身，摸出一件褙子披在身上，她心中有件事想要确定，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时枫斜睨了苏绾一眼，看她柔柔弱弱，楚楚可怜，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忍不住想搂着她亲昵她。然而一想到情报所言，心里仍旧不解恨，他抱着手臂威胁道：“表妹？你可真让我感到恶心，我这就去杀了你的表哥！”

苏绾翻了翻星眸，站起身向时枫走去，“你爱信不信，我与秦欢之间，是清白的。”

时枫冷笑道：“秦欢？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奸夫霪妇，我绝不会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

“是是是，你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苏绾一边敷衍他，一边玉手探入玄色衣襟，似乎在寻找什么证据。才刚深入半寸，却被大手一把钳住。

“你想干什么？还想引诱本将军？没用的，我不吃那一套！”男人摆出一副不近女色的高冷模样，丝毫不提方才是谁摁着她发泄寿欲。

苏绾翻了翻白眼，细长手指顶着压力硬往衣襟里钻，艰难入了半寸多。指尖触及一道疤痕，一指来长，陷进肌肤腠理极深。

她心里有了底。

老道说得没错，时枫的确为她剖心刮骨取出了银针，才留下这道深入骨髓的疤痕。其实在京郊山洞，她曾无意中见过这道伤疤，可惜当时并没有在意——叱咤疆场的将军，身上挂一两道伤痕，不足为奇。

正要抽出手，忽然指尖无意中探到藏在绷带底下的一处深坑，皮肉还未完全愈合长好，摸上去硬硬一层血痂，底下连着细嫩的血肉。这是诏狱留下的辉煌战绩，是时枫遭受苦难最有力的证明——全都是为了她。

苏绾两眼一黑，她倏地抽出手掌，咬着朱唇道：“你信我一次，我没有背叛你。你快走吧，萧染必是设好了陷阱抓你。”

“我已决定明日一早离开济南，继续向扬州出发，查找娘亲的过往经历。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苏君识亲生女儿，我的父亲另有其人。我此行只为寻根，不是要逃离你。”

她这一席话半真半假，掺杂着矫揉造作的眼泪。儿女私情，虽说在战场上起不到作用，用来骗骗大将军，还是有效果的。

果不其然，时枫立刻就信了，声音软了下来，不再那般咄咄逼人，“既知自己非苏家亲生，为何又来济南寻哪门子的表哥？”

苏绾无奈道：“我一路逃亡，后有追兵，前路未卜，总要找个地方歇脚，再讨些盘缠路费啊。”

她低下头，细声道：“秦欢是苏家的远房亲戚，其人老实本分，勤勤恳恳做一名郎中。我也不晓得，秦欢为何与萧染是旧识，但我敢保证，这里面并没有任何阴谋诡计。”

秦欢的底细，时枫来时的路上早已查探明了。他直觉上认为，秦欢为人没那么简单，但他手里又没有证据。

苏绾道：“萧染杀了你的人，那是萧染的事情，与我无关，与秦欢也无关。你不能随便栽赃嫁祸。”

她不这么说还好，此话一出口，时枫立刻炸了，醋意大发，威胁道：“有没有关系，我自会弄清楚，由不得你辩解。你先管好自己吧，过了今晚，你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苏绾急道：“你要干什么？我都讲了，这不是秦欢的错，你为什么揪着他不放手？他哪里惹到你了？”

时枫醋道：“我管他呢，反正通通都得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吵得不可开交，彼此却都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气什么，又在争什么。

忽然门外响起人语：“阁下莅临寒舍，怎不叫人传报？”

时枫凤眸一沉。

月朗星稀。

晴雷单膝屈立，搭坐车辕，擦拭秋水雁翎刀。刀身挺直，刀尖处有弧度和反刃，因形似雁翎而得名。

无霜小小身躯缩在角落，她知道自己不该躲在车厢里，可她按捺不住满溢出来的好奇心，无论是那刀，还是那人。

她盯着雁翎刀看了看，“你杀过人吗？”

晴雷点点头，“很多。”

无霜努努嘴，“很多是多少？”

晴雷想了想，“几百个吧。”

无霜杏眼圆睁，“几百个！你、你是刽子手啊？”

晴雷嗤笑一声，“刽子手算个什么东西，我可是皇家护卫。”

晴雷出身贵族世家，因天资聪颖，骨骼清奇，从小被选中入宫接受严格武术训练。九岁时由皇帝钦点，配给绥靖王世子做贴身侍卫。乃根正苗红，锦衣卫嫡传弟子，一身曳撒服，腰配雁翎刀，即为最好的身份与实力证明。

“哦。”无霜眨了眨眼眸，若有所悟。

她自七岁被苏家买来做丫鬟，因性格内向，不争不抢，入不了嫡女的闺房，被丢给不受宠的二小姐。苏绾的月例最少，逢年过节发放礼金总没有她的份，连带着无霜也常常饿肚子。

但她不后悔。

苏绾从不打骂她，还在管家嬷嬷面前维护她，照顾她，待她如亲生姐妹般。

可小姐自从认识黑狗将军以来，没有一天笑着入睡，常常弄得一身伤痕不说，还要抓大牢审问、遭山匪劫持、被歹徒追击。如今困在这医馆里，也躲不掉黑狗将军的千里追杀。

你看，这不就来了么。

无霜撇了撇小嘴，“你是坏人。”

四个大字砸在晴雷头上，压得他差点吐血，“咳咳，我是好人！”

他眼珠转了转，“我们爷也是好人，他是专程来救你家小姐的。”

话音刚落，忽然院子里发出阵阵嘈杂声，貌似有大队人马涌入庭院，脚步声连绵不绝。

晴雷瞳孔一震，“坏事了。”

他光顾着同无霜闲聊，忘记时枫交给他的重要任务——盯梢。

晴雷握紧雁翎刀，三步并作两步，急急窜出马厩。

院内灯火通明，黑压压的人群挤满每一个角落。

厢房内，秦欢与时枫坐于案边，苏绾萧染两人站在一旁。

秦欢道：“鄙人有幸，如今终于得机会，能与时将军坐下来，美美手谈一局。”

时枫凤眸剪了剪，“你做了这么多，就为了引我出面，替你谋划棋局？你想得太多了。”

秦欢悦色道：“不为如此，又怎会吸引将军的注意呢？”

苏绾心中大骇，秦欢竟算计到这般地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