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宋满的人生最尴尬的一刻又多了一笔浓墨重彩的记录。
他激情表白完闻君照,在听到了闻君照那句怪吓人的威胁后,竟不争气地昏了过去。
早上宋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个柔软且有热度的“沙发”上,哦,准确地说,是闻君照的身上。
闻君照放大的睡颜就在眼前,宋满的脑子跟生了锈似地缓慢运作:他是靠在闻君照肩膀上睡了一夜吗?
他晃了晃头,感到头脑异常地发昏,疼痛让他干涩的眼睛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宋满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似乎也被剥夺了。
我这是怎么了?宋满想叫醒闻君照问个明白。可喉咙不作美,他听见自个发出的那点声音像破锣。
好吧,反正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闻君照。
宋满梗着脖子复盘昨晚自己的蠢蛋行为,他当时也是热血上头、冲动作祟,想到闻君照在生死关头对自己的不离不弃,五分好感化作了十二分柔情,没忍住继续观望更好的时机,就把拙劣的表白抛了出去。
宋满从小没奢求过谁能永远陪在他身边,毕竟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也没做到这点。
孤儿的身世让宋满后来一直不敢轻易接受别人的示爱,因为他心底很厌恶被抛弃丢下的感觉,所以他宁愿一开始就不去建立亲密关系。
昨天的逃亡里宋满和闻君照说过两次“别管我”,倘若闻君照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宋满也不会怪他什么,顶多是自己在原地难受一会儿。
但是闻君照没有那么做。
宋满愿意以身犯险为闻君照挡下那一剑,完成系统的任务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为了报答闻君照不舍弃他的恩情。
宋满偏头贴近去看闻君照,越是靠近闻君照这张没有死角的脸,越是能感受到超强的视觉冲突。
立体的眉眼,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宋满越看越入迷,直至凑到了能看清闻君照脸上细小绒毛的距离。
“是在偷看我吗?”闻君照明知故问道。
他的突然睁眼让做贼心虚的宋满一个激灵,假装东张西望,拒不承认。
闻君照打量着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知道宋满还没恢复精神。
宋满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神色似乎又有些不高兴,用唇语解释道:“我的喉咙哑了,不是故意不回答你的问题。”
闻君照点头表示理解,又道:“头还晕吗?”
宋满很轻地点了下头,像只啄米的小鸡。
眼下闻君照对他的态度看着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宋满不禁怀疑起自己昨夜的表白莫不是一场梦。
又或者闻君照的那句回答其实不是答应,而是拒绝。
宋满还在疑惑是不是自己的理解除了问题,闻君照却突然用双手捧了他的脸。
两人就此额头相抵。
近在咫尺的呼吸交杂在一起,让宋满下意识屏气凝神,心跳骤升。
他还来不及惊讶,闻君照人已经退了回去,手指仍旧挑着他的下巴,说:“你还是在发烧,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好吧,闻君照跟从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宋满在心里纠正了自己褊狭的看法。
对方的这句话里信息颇多,宋满晕乎乎的脑袋只能允许他一字一句地拆解。
原来昨晚自己昏过去是因为发烧,那听起来可就没那么丢人了。
难怪呢,他当时就感觉身上热得出奇,但宋满以为是要跟闻君照表白臊的。
想必是他的伤口没有得到完善的处理,淋了雨之后免疫力下降,于是伤口感染引起了发烧。
虽然宋满也不想呆在这里,但他不想给闻君照太大压力:“别着急,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闻君照用手摩挲着宋满的下巴,直到将那片皮肤蹭出了粉色,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说:“你在这好好待着,我出去找点吃的。”
宋满点头,目送着闻君照出了洞穴后,在心里哇哇叫道:宋满,你能不能争点气!他不就是碰你两下,你在瞎心曳神摇什么!
没等太久,闻君照就带着一兜红色不知名小果子回来了。
“先吃点这个解渴。”闻君照拿出干净的手帕把果子挨个擦了一遍递给宋满。
宋满没见过这种野果,塞进嘴里前迟疑了一下,但咬开果子后发现味道居然很甜。
“这叫火棘果,”闻君照看出宋满喜欢,又抓了一把给他,“从前晚榆轩也有一棵火棘树,我经常摘着吃。”
“我看了,这里离山下的州署有很长一段路程,”闻君照道,“你我都带着伤,怕是走不了多远。”
闻君照很少主动向人交代行事的原因,也从未对谁做出过承诺,说话间神色有些不自然:“但你放心,昨晚我在经过的树上刻了特殊的标记,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宋满刚想点头,闻君照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宋满也听见了洞穴外传来的脚步声。
难道太子派来的人又发现他们了?宋满光是想着身上就先颤抖起来。
“殿下,殿下,你在这里吗?”一道耳熟的喊声让闻君照丢掉了刚才从脚边拿起的大石头。
“我在这,”闻君照对外头回道,然后安抚地握住宋满的手,说,“别怕,是我的人。”
来者正是青竹和凌霜。
不苟言笑如青竹在见到闻君照后也露出了欣喜的笑。
凌霜一眼看见闻君照缠满绷带的身体,熊扑过来假装抹着泪:“主子,都是我等保护不力,让您受苦了啊——”
青年那一波三折的浮夸语调把不熟悉他的宋满惊地一震。
凌霜眼睛滴溜一转,目光落到了闻君照和宋满相连的手上,那张娃娃脸上的表情顿时异彩纷呈。
宋满被他那痛心疾首的目光整得十分不自在,想把自己的手从闻君照手里抽出来,但没抽走。
闻君照淡淡地扫了眼凌霜,青年马上收起好奇心,端庄地站在青竹身边。
他们坐上回程的马车,马车里的熏香让宋满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马车到达州署时,赵启正带着一批人等在了州署门口。
一见到马车,赵启正当即重重跪下,说道:“惠王殿下,是下官疏于防备,让那贼人潜入州署,还请殿下责罚。”
天知道这一夜赵启正心里有多慌张。
七皇子才薨,这个时候要是惠王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冀州,天子的怒火可不是他这个太守可以承受的。
到时候难说会不会牵连到自己的家族和身在都城的筠王。
这件事的后果不堪设想,让赵启正才听见车轮的声音就腿软地跪了下去。
马车里的人久久没有回应,赵启正心里咯噔了一下,又道:“王爷——”
在外头坐着的青竹这时候开了口:“太守大人,殿下受了重伤,有什么事还是等殿下看过大夫后再找时间说吧。”
青年冷着脸没给他留情面,赵启正却也不敢记恨。
“重伤”二字像夺魂铃似的震得赵启正六神无主,他急忙吩咐身边人速速请最好的大夫到州署。
马车从州署侧门直接驶入后院,青竹道:“殿下,到了。”
宋满没醒,一整夜的担惊受怕和重伤让他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呓语。
在凌霜自带“哇噻”声音的注视中,闻君照抱着宋满进入房间,动作再轻柔不过地把人放到榻上。
“青竹,你这厮太不仗义,”凌霜压低声音问道,“你一直在都城陪着主子,怎么能不告诉我主子待这位宋公子如此不同呢?”
青竹冤枉,但是青竹无条件支持闻君照做的任何选择:“殿下的私事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我就说你是个呆瓜吧,”凌霜恨铁不成钢地说,“主子若是喜欢这位宋公子,那我们就得拿出万分的热情对人家好。主子也二十了,好不容易遇上个喜欢的人,我们这些善解人意的下属当然得替主子的终身幸福做打算。”
“比如说你,首先就得改掉这张木头脸。多笑一笑,那样宋公子才觉得亲切。”
青竹不想笑,他只想把凌霜那张碎嘴堵起来。
不过凌霜说的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青竹看着给宋满掖被子的闻君照,觉得此时的闻君照比从前看着更有人味。
如果宋满能让闻君照一直这样开心,青竹不介意花心思多保护一个人。
闻君照让宋满睡在他的榻上,自己则坐在一旁守着。
赵启正请来的大夫听说了是要给皇亲国戚看病,脚下生风地跟着州署里的侍从赶到闻君照跟前,却被闻君照吩咐先去看另一位病人。
而那赵启正口中那位“受了重伤”的惠王眼神幽幽地盯着他给榻上的青年诊治。
老大夫看完宋满的伤势后,额头上已经满是汗。
“他怎么样?”闻君照问道。
大夫躬身道:“殿下不必担忧,这位公子背后的伤虽然看着可怖,但没有伤及骨头。之所以发热,是因为没有及时地涂药去火毒。”
闻君照看了眼宋满因为发热潮/红的脸,说:“背上会留疤吗?”
大夫心里想着男子留疤不是更显气概吗,面上说道:“不想要留疤的话得用上好的金疮药和舒缓膏,但公子这道疤很长,多少会留下点淡印。”
闻君照点头表示明白。
老大夫依稀看出闻君照对榻上青年的重视,多问了一句:“需要小民为公子上药吗?”
“不用了,”闻君照道,“劳烦您看看我的伤吧。”
心里早有预设,因此老大夫不意外闻君照的拒绝。
他解开绷带后,老大夫暗吸了口气。
闻君照身上有着大大小小数十道狰狞的伤口,其中以背上和腰间的两道最为严重。
除此之外,闻君照的双手也惨不忍睹:右手虎口处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左手手掌心的伤深至骨头。
而在这种情况下,眼前的青年没事人似的和他交谈着另一个人的伤情,单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忍受着多么大的痛楚。
老大夫在冀州行医几十年,见过不少硬骨头,可闻君照这样的人物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在一边候着的青竹看到闻君照的伤后,握紧了拳头。
“殿下,您这左手再拖下去几个时辰,以后想要拿重物便是不可能了。”
医者都见不得病人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即便闻君照是王爷,老大夫也不满地
开口:“殿下,身体是您自己的,万不可再这样糟蹋了。”
闻君照从善如流地应道:“是,我记住了。”
大夫从随身带的医箱里拿出专门的小刀,他把小刀在烛火上过了几遍,替闻君照割腐/肉。
尽管大夫下手利落,当刀刃剜到肉时,闻君照还是憋到青筋都暴起。
整个过程中,青年硬是没哼一声。
大夫走后没多久,宋满醒来了,闻君照于是先屏退了青竹和凌霜。
闻君照扶着他起来,对他说:“大夫已经来看过你背上的伤了,先把这碗药喝了,然后我帮你上药。”
宋满接过黑乎乎的药,还没喝就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苦味。
哎,他突然好想念现代的胶囊。
长痛不如短痛,宋满双手端着碗一口闷完药,喉咙里留存的苦味让他直皱鼻子。
闻君照在这时给了他一颗上次在宫里吃过的饴糖,宋满赶忙丢进嘴里。
“你有很多这样的糖吗?”宋满问道。
闻君照摊开空空如也的手,说:“不多,每天身上只会带一颗。”
“一颗不够,”宋满摆起架子批评他的小气,“以后得带两颗。”
“好。”闻君照笑着答应。
“为什么身上总带着糖呢?”宋满等口中的甜味盖过苦味,才道。
饴糖一般是孩童会喜欢吃的东西,这样幼稚的东西出现在闻君照身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就好像是一个精美绝伦的匣子里装着一个破旧的拨浪鼓。
但宋满隐约从这颗饴糖中看到闻君照冷硬外表之下的内里,那是唯独宋满可以触碰的柔软。
“这是内廷膳房最不缺的东西,”闻君照说,“伺候顺嫔的宫女每餐都会给我这么一颗饴糖。”
“小孩子么,哭闹的时候给颗糖就能哄好一半。”
“比起馊掉的鱼,我那时候更喜欢吃这种糖。至于为什么现在也天天带着糖,”闻君照语气平静,“习惯了,习惯是最难改的。”
宋满知道闻君照不需要同情,他嚼碎了嘴里的糖。
饴糖很黏,上下的齿缝似乎都要被黏住,叫宋满开不了口。
闻君照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他带着这种甜到发腻的饴糖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过往因为弱小受到的不公。
宋满知道他的想法,可宋满还是心疼他。
“习惯了也得改啊,”宋满说,“要记得带两颗糖。”
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所以糖也要多一颗。
从前的苦也有了可以分享的人。
闻君照知道宋满的意思:“嗯。”
屋顶上凌霜趴着把耳朵贴在砖瓦上偷听,笑得一脸猥/琐。
青竹把他揪起来道:“非礼勿听。”
凌霜朝他比了个鬼脸,说:“青竹,我真替咱们主子开心呢。”
“也不知道这位宋公子是如何拿下主子的,”凌霜托着下巴正色说,“我以前一直觉着吧,就他那个冷心冷情的性子,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看得上的人。”
“可他又是把我们几个从那个鬼地方里拉出来的人,我总盼着他身边能出现一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
青竹转头去看凌霜的侧脸,青年的发丝被风吹起。
凌霜比青竹年长两岁,平时更多展露在人前的是他轻浮洒脱的一面,但在这一刻他的眉目间有种让人看不懂的深沉。
青竹刚想说你今日格外人模狗样,凌霜又勾起坏坏的笑,说:“这下好了,有了宋公子,我就可以少操心多玩乐了!”
青竹无语地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