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道平直,绿柳周垂。
郑妤万万没想到,要见她的人是福烁公主。
福烁公主李蕙,即是何络母亲。她十八岁嫁丹阳何氏公子,彼时郑妤还未出生。李蕙生母因生定王李恒时难产而亡,故姐弟俩由宫女抚养长大。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他们无依无靠,想来吃过不少苦头。是以,李蕙自出嫁后,从未回过宣京,即使相依为命的胞弟尚在宣京那段时日,屡次修书相邀。
冷淡寡情如斯,简直与那个人不相上下。郑妤对李蕙做出不少猜想,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尖酸刻薄……这些猜想在得见庐山真面目那一刻,轰然倒塌。
药香浓郁,昏暗无光,房中处处挂满纱帘,她每往前走几步就有一道屏障。一手捧空碗的侍女擦肩而过,靠边行礼,她不经意一瞥,碗底剩有少许汤药。
越过五六幕,停在软榻前,郑妤行跪礼:“民女郑妤,拜见公主殿下。”
李蕙懒洋洋卧在榻上,手拈一方丝帕,上附深棕药渍,刚出声便咳嗽不止。
待她缓过来后,轻声吩咐侍女看座。郑妤谢过后落座,双手搭在膝上,抿唇不语。
“郑姑娘别紧张。”李蕙作势起身,郑妤忙上前搭把手,将她扶起靠在枕上,顺便把垂落半边的被褥捞起盖好。
刚想退开,李蕙却拉她坐下,慢声细语:“昨日收到络络家书,十句里边有八句都在夸你,还说你到丹阳来了,本宫便想着见一见你。”
李蕙身体抱恙,说话有气无力,郑妤只觉这声音听着比湖水还要宁静。她略害羞:“得见公主尊容,乃民女之幸。民女不过蒲柳,郡主谬赞了。”
“螓首蛾眉,花容月貌,本宫瞧你比璞玉还要美。”李蕙神情悲悯,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连声叹气,“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啊……”
“本宫听过你这孩子,才过谢女,貌比西施,如此佳人,未能成我李家妇,实在可惜。小七不珍惜,你看看小六如何?”
小六即定王李恒,郑妤对他有些印象,然多年未见,已不记得他模样。
算来,李恒今年已二十七岁,难道还未婚娶?
李蕙证实她的猜测:“小六热衷结交名士,醉心舞文弄墨,这么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也没有。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缠绵病榻,终年缩在这屋里,对他关心甚少,便想着给他觅一位贤妻。你可愿意去南陵?”
郑妤惶恐跪下叩首:“公主恩赐,民女不胜感激。定王殿下乃淑质英才,而民女无才无德,实不敢高攀。”
“唉,这孩子……起来吧。”李蕙扒着枕头轻咳,“小六不如小七,是本宫考虑有失妥当,你不愿,本宫自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耐人寻味。看似说李恒不如李致,实则暗讽她眼光高。无论李蕙是否有这意思,郑妤已往这个层面想。
她焦急想对策,急中生智搬出温昀来:“辜负公主一番美意,民女罪该万死。实不相瞒,民女与新上任的温太守两情相悦,已私自定下终身,望公主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李蕙果真打消念头,再不提姻缘一句。她问了些关于何络在宣京的事,不多时便打发她离开。
侍女送来第二碗汤药,郑妤瞧见一颗珍珠滚出来,急呼提醒:“当心!”
热气蒸腾的药汁迎面泼来,她惊慌转身护住李蕙,滚烫的药液尽落在她背后,药碗一并击中蝴蝶骨。她咬牙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喷涌而出。
“快请医官来!”李蕙喊完这一声,一口气没顺过来,当场昏倒。
驸马闻风而来主持大局。烫伤处理过后,郑妤问起李蕙情况,见一众医官守在门口,驸马来回踱步,看这架势,吉凶未卜。她唯恐自己添乱,跟侍女打过招呼,便先行离去。
温家旧宅,郑妤推开门,和乐融融。温母在廊下择菜,温昀在厨房炒菜,曹娴蹲在井边洗碗。
人间烟火气,最是暖人心。郑妤呆呆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不忍打破这温馨一幕。家于她而言,是模糊的,混沌的,她完全不知,有家是什么感觉。
“阿妤来了,过来坐。”温母最先发现她。听到声音,温昀第一时间转头看,竟连锅里烧着的菜都不管了,傻站着对她笑。
他看出端倪,忧心忡忡问:“手怎么红了?”郑妤将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三人俱是一惊。温昀从院子里折回一段芦荟,牵起她烫伤那只手。
郑妤羞赧抽离,忸怩不安:“公主府的医官给我上过药了,你先去烧菜。”
“我不放心,阿娴,你带阿妤回屋。”伤在背部,他不便处理,委托曹娴帮忙。郑妤正好想问问曹娴经历,遂不再推辞,起身随曹娴进屋。
温宅破败,分给曹娴的卧房亦简陋。家具稀少,杂物零零散散堆放,十分荒芜。
“曹姑娘在这住得可还习惯?”
曹娴找来两张板凳让她坐下,讪笑道:“之前我家跟姑姑家差不多,有什么不习惯的。”
“我听温寒花说,你之前嫁去庐江……”
“不是嫁。”曹娴纠正,“他没娶我。我跟他去庐江后,他让我住在别庄,每次我问他婚期,他都找借口搪塞。”
郑妤不解:“那你为何……”
“为何不走是吧?郑姑娘,您这样的金枝玉叶,怎会懂我们这些农家女的不容易。况且我爹被狐狸精勾了魂,早不记得我是他女儿,任由继母折磨我。你吃过馊饭吗?你住过柴房吗?”曹娴苦涩低笑,“王济虽然不想娶我,但他在生活上从未亏待过我,当外室就当外室吧,我要过好日子。”
擦完芦荟胶,背部灼痛感有所缓解。郑妤拢起衣裳穿好,回头问她后续。
“后来啊……他玩腻了,就想把我卖给阮先生做妾。那阮先生是庐江郡守的儿子,姬妾成群,残暴至极,酷爱虐杀女子取乐。”曹娴说到此处,突然掩面哭泣,“我真的喜欢王济,可他竟然……对我这样绝情。”
戳到人伤处,郑妤心生愧疚,抱了抱曹娴。曹娴一直哭,她一边温声细语安慰,一边追忆旧事。
痴情女子薄情郎,历来如此。她的经历虽不比曹娴凄惨,但每个人的绝望各不相同,无法用统一标准衡量轻重。
两人在屋里待了好半天,直到温昀喊吃饭,才一起出去。
“娘,你别提这些,她……”温昀看过来,话音戛然而止。他挽袖给温母夹菜,无厘头道:“孩儿心中有数。”
问他们在聊什么,温昀支支吾吾敷衍,囫囵翻篇。
昭武元年冬,湖面薄冰漂浮,天地白茫茫。丹阳水网密布,空气潮湿,冬季似乎比宣京更冷。
郑妤傍窗而坐,捂紧简易手炉,极目远眺。漂泊孤舟,停在丹阳近八个月,是走是留,她拿不定主意。
长期留在某个地方,人会不由自主产生眷恋。一如这间归留客栈,本是过客落脚处,迎来送往,可她日复一日住在这,莫名对这个地方,存有依恋感。
走,下一站往哪去?留……这一留,也许就永远留在这了。温母几次三番撮合她跟温昀,温昀亦红着脸问过几次她的意思。
他对她无微不至,有求必应,恨不能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寻来送给她……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郑妤扪心自问,温昀给的关心与感动,能抵消她对他的恋慕与牵挂吗?
不能。
不可能。
“小姐,温公子来了。”解霜敲门通知,得到郑妤许可后推开门。温昀眯眼浅笑,拂掉身上雪花,撩起衣摆入室。
每次来,他都在同一个位置落座,此次亦不例外。他循规蹈矩,每每见面都要有第三人在场,否则都不乐意跟她久待。
这个人,不解风情,古板无趣,与巧言令色的宁浩不同,与表里不一的他也不同。温昀脚踏实地,不结党营私,不巴结上级,只勤勤恳恳申民冤,兴农事,为丹阳百姓谋福。
“丹阳湿寒,我让阿娘给你炖了薏米粥。”温昀打开食盒,送上汤匙。
粥香扑面而来,郑妤尝一口,暖流温热五脏六腑。
粥喝一半,她支开解霜,放下汤匙,正襟危坐:“温寒花,我……你和伯母对我关怀备至,我受之有愧。”
温昀本欲告辞,听她这样说,耷拉着脑袋坐回去。
开诚布公,正是离别前兆。
“我想……我不能继续耽误你了。”
“不算耽误,见到你的每一日,我都欢愉欣喜。”他委婉挽留。
“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暂时放不下他的话,我愿意与你成婚。”郑妤信誓旦旦,“我会努力忘记过去,尽我所能爱你,陪你同舟共济,与你细水长流。”
喜讯来得猝不及防,温昀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身在梦中,一切都不真实。
窗外雪纷纷,没有棠花,独傲雪红梅开满城。郑妤凝眸远望,泪花濡湿眼睫,她痴痴低喃:“君若不弃,妾定不离。”
明珠暗投,双关。
不要下嫁不要下嫁不要下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