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
卫从一大早便来到衙门等候,过来交接的州南栀看到他脸色憔悴,眼圈下的乌青,便知道昨晚上没有睡好,甚至于可能没有睡。
“州铺头。”他冷声问好,换下了他的侍卫服装,一身蓝色便服,细看,袖子处还有一些补丁,那补丁的针刺手法平整恰到好处,不是一个男子能有的手艺,州南栀有些诧异,他并未结婚,但这针绣手法,倒真比女子都好。
“去里面吃个早餐吧!”她提了提手上的包子。
带着他去了停尸房,如他所想,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一般衙门之人害怕又嫌弃这里的尸体,但嫌弃是占了大比重的,路过此地都是捂住口鼻绕道而行,更别说进来。
州南栀将包子随手放在一张桌子上,又转身将门给掩上,屋内变暗,光线从窗户投进,洒在放尸体的布板床上。
见州南栀不害怕,卫从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站直了身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身子有多么僵硬,以至于州铺头向他递过包子时,他果断拒绝了。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就张口咬了一口包子。
卫从感到背后蹭起凉意,从腰间掏出一块扳指递给他,他没动,只是轻轻一抛,“我想,这便是凌赤死亡的原因。”
州南栀左手轻轻一伸,扳指被抓在手心,她摊开,又咬了一口包子,借着光线,这扳指翠绿,是由着上好的玉雕琢而成的,绝不是桃幽县能买到的上等货。
卫从继续说,“这是我兄弟在街道上捡到的,就在那晚,十二个黑衣人死的那晚。”
如此久远的事情,现在才说,她眉头微蹙,“那晚重兵把守,他是如何进去的。”语气冷淡。
卫从在想,幸好州铺头今日没有传一件白色的衣裳,这徐徐道来平淡的语气颇有被死神审问的感觉。
“是事发之前,那街道被人清了场。”
州南栀知道,是衙门清的场。
“他母亲白天里去一处小茶馆喝了杯茶,将手链遗落在那里了,那是他父亲给他母亲的遗物。”
州南栀知道了,所以他便一个人偷偷摸摸溜进那条街道里去找,“可是衙门派了重病把守,他是如何闯入的。”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州铺头,我们没有去王家做侍卫之前,是小偷,从小到大,早就练就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本领。”这嘲讽的语气,倒像是一种对身份不公的愤恨。
卫从很讨厌达官贵人,但他却是在那些达官贵人家中做着侍卫,这股讨厌背后不知是否有隐情,州南栀很想询问。
“州铺头,这凶手是京城中来的达官贵人我知道,所以衙门是不会找出凶手的,可是州铺头,你不会放弃寻找事情的真相。”他很笃定的语气,就像是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清官,先从心攻起,“那晚,凌赤被派往陈家去守护陈大人的安全,我便偷偷溜去看他,给他送一坛好酒。喝酒聊天之际,微弱的脚步声传来,我便躲了起来。我亲眼看着,看着那两人将他杀死,随后又伪装成喝醉酒而溺死在水缸中,在他的鞋里面塞进了一样东西。”
“知道他们离开,我看到了落在水缸旁边的扳指,那是凌赤在与他们打斗时挣脱掉的。”
简单详述了过程,卫从身子渐渐放松,窗外的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移步,不让光刺到他的眼睛,“你或许觉得我不是朋友,不自量力,可那两个黑衣人我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扳指的掉落,我便知道,无论哪一方面,我都不能与之抵抗。”
“我那晚本来就不该出现在此,我无动于衷,说不定还能日后苟且偷生为我兄弟报仇,州铺头,眼下我不是找到了嘛!”
他背对着窗户,在移开脚的那一瞬间,光就照到了她的身上,影子在地上追逐着。
州南栀惊讶于他看见了全过程,更惊讶于他的沉重冷静,看着好友死在眼前,竟是抑制住了心中的情绪。
“州铺头,我斗不过她们,但我知道他们终究是要回到京城里去的,所以州铺头,你不是也要去京城嘛?而且入的还是大理寺。”
去京城,大理寺。
一个伸冤正义的地方。
管理着全国冤假错案的地方。
卫从离开,州南栀抬眼,许鹿竹站在了门口。
两人无声相望,僵持不下,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你们俩站在这干什么?想要磨蹭拖延等着下班时吧!”莫求捂住口鼻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
没有一个人搭理莫求的话语,他放下手,“我感冒了,不能进去逮你们出来,还不快点出来。”语气中气十足,与往日并无两样。
许鹿竹上前,拉着她的手离开,州南栀跟着她的脚步,仍由她牵着。
经过莫求旁边时,许鹿竹回话了,“莫大人,我和南栀今日要请一天的假。”
莫求眉头一拧,“你们这是请假的态度嘛?这是请假嘛?分明就是通知。”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切遮掩的都被掀开,那被透明光环盖着的尘封已久的零星点点被掀开。
原来,这件事情,州南栀是早有耳闻,她说自己并非是故意隐瞒着自己。
这还是在自己十四岁那年,和他们玩捉迷藏时,因为躲在许爷爷房间中,偷听到他们讲话才知道的,为了不让自己告诉许鹿竹,州南栀回家让爷爷告诉了自己全过程。
而京墨,则是在十二岁那年就知道的,具体怎么知道的,许鹿竹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州南栀。
要说不想给许州两家平冤,那是不可能的。
但如州爷爷所说,好不容易将最后的两个女娃娃给保护下来,怎可轻易让其丢失命运,更不想一辈子活在复仇中。
那拼死救出他们的意义又是什么?
州南栀不确定,但因为这件事之后,她变得逐渐寡淡,整个人从来都是无所事事的模样。
她无能为力,她只能接受事实,一具拖着残败灵魂的躯体在活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像那些话本里写的,报仇,为家人报仇,为家族平冤。
可她只是安静且平淡的生活着,她从小就很少感受到家庭的爱,一个人从小便待在诺大的州宅,家人去镇守边境,留下她一个人质在京城,逃亡桃幽县,州爷爷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家的温暖,可终于只是抚养她长大的人。
她身边的人很少,某种意义上,她算是半个人,是许家的半个家人,是州爷爷的半个亲人,只有亲情无血缘关系。
许鹿竹平静的听完了州南栀的叙述,她才是那个一直被蒙在骨子里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不被告知,全靠自己去查。
可现在,她情绪只是平淡,平静,她本该生气的情绪却在州南栀的冷淡中消散,自己被保护得太好,所有人以保护她的名义瞒着自己。
却忽略了真正需要保护的那个人,应该还有州南栀,她带着一层枷锁安静的活着,终于,在一切掀开之时,在京墨的离开,在靖王殿下的到来,在自己要京城的决定之时,她也同步做出了计划,她选择了进京城,也预示着州爷爷也要回去复命了。
日子在平平淡淡的时光偷偷溜走,在今天,两个女孩的坦白之下,终究迎来了审判日。
许鹿竹不说,但她的任何事情,许桓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如今知晓了州南栀要去京城的事情,他也不知该如何了。
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所有的事情不在自己计划之内。
许家院子。
州爷爷、许老、却是少了京墨。
安静的氛围,周身空气被凝固,没有人开口。
许鹿竹率先打破了这宁静,“爷爷,我要去京城。”
他抬眼,多年以来维持的愤怒生气质问在这一刻化为了脸上的冷淡,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这副神情。“你不是都安排好了,这是在询问我意见嘛?”
“瞒了那么多年,爷爷,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许桓看向州南栀,后者点头,“许爷爷,我也早就知道了。”
对着两个女孩子,许桓将最后的愤怒转给了无辜的州爷爷,冷眼哼了一声,又道,“你们一介女子,在家庭和前途中,是不是更应该选择家庭。”
两女孩沉默,许桓又转向州南栀,“南栀,你去京城当真是为了学习?”
州南栀张开薄唇,干脆的语气,“是。”
当面一本正经说着假话,州爷爷怕他又说自己孙女,夺了许桓的话语,“孩子大了,总要出去走走。”
质问被打断,许桓忍着咳嗽,虚弱的语气,“鹿竹,若是我说哪都不要去,就在这给我养老送终呢?”
她轻轻捏了捏手指间,这个选择,她犹豫了,“我.....。”
“这十几年前的事情,是我们长辈的事情,你们小辈跟在瞎掺和什么?”
“爷爷,难道我不是许家人嘛?”
“这些往事都过去了。”
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嘛?
许鹿竹抬头,脸色有些僵硬,“那流传下来的历史,记载在书籍上的许州两家谋反,也都会过去嘛?”
许桓一语不发,多年的噩梦挥之不去,如今半只腿进棺材的人,他也不知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他总不能让许鹿竹州南栀两个人去冒险,那当年拼死拼活保护下来的后人,又去送死,有何意义。
许奶奶一直在厨房听着,气氛走向自己的预想,她将熬煮好的羹汤端至面前的桌子,“咱们先吃些东西,冷静一会儿在继续两堂会审嘛。”
州南栀漠然开口,“许爷爷,你怎么就知道救下我们,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平反这起冤案嘛,”
州爷爷倏地站起,“南栀,你去查案子,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吧,你说的你去学习的呢。”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
事情僵持,许桓起身,说是要考虑几天。
但许鹿竹悬着的心落地了,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至少爷爷没有果断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