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了。”韩峥径直走过顾长清身边,脚步迈上台阶,继续往前走,并未做停留,身后的队伍紧跟在他身后,忆起迈上台阶。
顾长清面上仍旧挂着笑,并不恼,转身踏上台阶行至韩峥身侧,与他并肩,“韩护法客气了。怎么不见季教主?”
韩峥面上毫无表情,“教主最近在闭关,况且他对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才命我带人来瞧一瞧。”
顾长清将右手的佩剑换至左手,依旧面不改色,笑吟吟望了一眼长阶尽头的莲花山庄,“长寿山庄的人已经在庄里住下,韩护法可以与家人一聚。”
韩峥语气冷硬,“多谢告知。”
隔着玄色的围纱,李朝夕的目光始终落在顾长清的背影上,从未挪开。至于这二人说了什么,用的是何语气,都未入了他的耳里。
虽说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会在这里碰见故人,却不曾想,第一个遇见的,就是顾长清,从小如兄长般疼爱他的师兄。
要说他此生最重要的人除了父兄外,便是师兄顾长清了。
顾长清是父亲故人之子,比他年长两岁,在他七岁那年,父亲将顾长清接来莲花山庄,由父亲亲自传授剑术。虽说按照拜师的顺序,他是师兄,但他不喜欢当师兄,就将师兄之位给了顾长清。
他自小就憧憬莲花山庄外的世界,经常缠着顾长清给他讲外面是何模样,又有哪些趣事。
有一次实在按耐不住,偷跑出去,却差点惨死在如麻的乱刀之下。在绝望之际,是十三岁的顾长清救了他。
顾长清那时已经学有所成,奈何对方是三个彪形大汉,对于还是少年的顾长清来说,应付起来本就吃力。再加上还要护着他的安危,勉强将三个大汉放倒,身上也挂了彩。
锋刃的刀在顾长清略微清瘦的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不仅如此,还要背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他走回莲花山庄。
他始终记得,在他浑浑噩噩,意识不清时,顾长清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着:
“师弟,师兄背你回家。”
“回去师兄给你做你最爱的糖葫芦吃,好不好?”
“师弟,我们到家了。”
自那以后,他收了玩乐的心思,专心修习剑术,就是希望日后,能护住想护之人。
可最终,谁都没能护得住。
队伍停止前行,李朝夕从记忆抽离,视线也从顾长清的背影挪开。
李朝夕并不敢多张望,只是随意扫了眼。
这里,倒是与他离开之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有的,可能就是他吧。
“韩护法,顾某带你先去见见长寿山庄的人?”
韩峥拒绝,“不必了,带我们去客房休息即可。从极北之地赶来,一路长途跋涉,我这些小兄弟也累了。”
顾长清点头应道:“好。”
“李管家,你带他们去休息。韩护法,你跟着我走便是。”
“李管家”这三个字一出,李朝夕的神经蓦地紧绷,回忆如同波涛,汹涌而来。
漫天的火光,烤得他的面颊生疼,四具横在他面前失去温度的尸体,心底生寒。
冷热夹击,不知何时被种在体内的毒,也开始侵袭着他的意志与身体,一时动弹不得。
惨烈的呼叫,火烧木头时的“噼啪”,不断在耳边呼啸。
一股腥甜冲破喉咙,李朝夕来不及反应,吐了出来。
血溅在地上,引得周围人投去目光。
他咽下口中剩余的血,抬手擦掉嘴角和下巴的血,手刚放下,就被人拽了过去。
季无常的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怎么回事?”
韩峥信步走了过来,季无常收回手,抢先答道:“水土不服而已。”
韩峥双眼促狭,目不转睛盯着季无常。
空气凝固,树叶的“沙沙”声清晰明了,李朝夕额头上的汗珠又多了几颗。
“麻烦李管家带我这些小兄弟快些去客房歇息,再备些清淡的吃食送到房间。”
韩峥说完,李朝夕松了口气,喉头轻微滑动,血的腥味呛得他鼻头一皱。
立在面前的黑色长靴离开视线,脚步声渐行渐远,韩峥随顾长清离开,李管家带着他们来到西院的客房,这里住着的都是各个江湖门派,或者某个大人物的下人和随行者,因为能被邀请而来的人并不多,所以安排两个人一间房,也住得下。
李朝夕有许多疑惑想问李管家,但人多眼杂,他现在的身份亦不合适,需另寻时机单独询问。
李管家离开前,对他们这行人道:“吃食一会便会送到,还请各位稍等。”
其余的人两两进了房间,他和季无常等到最后才进了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终是受不住,又是一股腥甜。
这次,他反应及时,用手捂住。
血顺着细长的指缝中流出,三条速度不一的血流如同小溪,沿着凸起的骨节,流到手背上。
纱笠被掀开扔在地上,季无常五官皱成一团,黑色的瞳孔里似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李朝夕放下捂住嘴的手,摇摇头,轻启薄唇,
“我没事,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内息岔了气。”
洁白的贝齿被血染红,眼底荒凉一片,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季无常搀扶着李朝夕来到椅子前坐下,而后扫视一圈,寻到一盆清水和干净的脸帕,他把脸帕扔进清澈的水里浸湿拧干,折了回去。
季无常单膝跪在地上,拿起李朝夕那只满是血痕的手。
李朝夕会意,忙道:“我自己来。”
季无常这次没有听他的话,继续动作。
李朝夕知道他让季无常担心了,没有拒绝,低着头,看着掌心和手背上的血痕一点点消失,心里空落落的。
“你的手好冰。”
季无常的话打破这份沉寂,李朝夕嘴角轻扬,“方才真是千钧一发,若是被韩峥识破,可就进不来这莲花山庄了。”
“想来哥哥是真的喜欢断肠剑。”
李朝夕心里一顿,悲喜参半,面上却未表露分毫,“你不也想见一见断肠剑?”
季无常擦掉李朝夕掌心最后一抹血迹,“嗯,总觉得很耳熟,没准见了,能想起些事情。”
李朝夕仍旧觉着季无常应该回到他应有的位置,再次询问:“你确定不和韩峥相认?”
季无常起身,踱步至清水旁,“韩峥既已说出我在闭关,若是此刻我暴露了身份,想必会招惹些麻烦,譬如我心存歹念,想要盗取断肠剑。”
李朝夕看着他的背影,思考片刻后说:“想来韩峥说你在闭关,也是怕慕莲教里若是真有异心者,在这时暴动。”
季无常看着盆中脸帕上的血迹被水逐渐冲淡,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成了淡淡的红色,目光幽深,“若是按照哥哥所说,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想必应该是知道一些内情。等离开莲花山庄,再去问个清楚。”
李朝夕认可点头。
季无常思虑比他周全,想来近些年,他过得并不容易。
“咚咚。”
李朝夕与季无常闻声同时看向房门,一人影立在那儿,低着头,手中捧着东西。
“小人是来给二位少侠送吃食的。”
二人默契地捡起地上的纱笠扣上,整理好围纱,季无常才道:
“进。”
——
明日便是“赏剑大会”,李朝夕终于寻到机会独自一人调查。
这两日,季无常无时无刻不守在他身边,生怕他的身体再出现问题,就连晚上他出去方便,也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在茅房外守着。
因着明日便是“赏剑大会”,人差不多都已到齐,现任莲花山庄庄主设宴款待。好不容易等到王管家有事离场,李朝夕同季无常讲去趟茅房,也趁机离开。
季无常原本还想同他一起,但两人一起离开难免惹人生疑,也就作罢。
李朝夕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管家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谁知在靠近东院时遇见一人,倒着实令他意外。
那人一身袈裟,明晃晃的光头在黑夜中极为明亮,走进专为贵客准备的客房的其中一间。
李朝夕背靠在转弯处的廊柱上,眉头一皱。
这个时辰,东院的房间不应该是空着的吗?
可这件事与他并没有关系,还是抓紧去寻王管家才是。
李朝夕挺起身准备离开,李管家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张望许久,与那和尚进了同一间客房。
这下,他不得不上前一探究竟。
打定主意,李朝夕环视四周,空荡荡的东院无半点人烟,从廊下走出,纵身一跃,紧接着几个箭步飞至那间客房的房顶,玄色的身影融于无半点星子的黑夜。
“您怎么来了?”
李管家的话最先入耳,语气似乎是在责怪对方。
李朝夕蹲在瓦片上,掀开一片瓦,向下方探去。
灯火通明的屋内,那名和尚正襟危坐,王管家站在他的对面。
从他这个角度,并不能瞧清人脸上的神情,只能通过语气来判断说话人面上的神情,此刻的李管家,应是气急败坏、焦急万分。
“莲花山庄的请柬送到了悬壶寺里,我怎能不来?”
和尚徐徐道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推给王管家,一杯自顾自吃了起来。
这和尚的声音,好似在哪儿听过。
李管家急道:“若是让程真知晓你我汇面,你不想活,我还想活着!”
房顶上的李朝夕闻言眉头拧得更深。
程真,程教头?那不是父亲在外找来教习其他弟子武功的师傅?此人轻功了得,当时还赞誉过师兄的轻功最得他的真传,他同师兄相比,略逊一筹。
那和尚仍旧不紧不慢地道:“他曾经和我交换了条件,不会杀了我。”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息,继续说:“你的命,应该也快到头了。”
王管家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你什么意思?”
和尚抬眸,“当初不杀你,是怕被人怀疑。可现在,距离五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这许久,你若是在这时候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死与五年前的事情有关。”
李管家方才还强硬的态度,蓦地萎靡,撑着桌子上的手一松,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颓丧道:
“那我该怎么办?”
和尚看向李管家,问:“李管家,这五年,你过得快活吗?”
李管家仅仅抬了一下头,又低下去,和尚略微老态的手端起茶杯,“儿子嗜赌成性,最终还是死在赌坊,夫人也因此得了癔症,整日疯疯癫癫。”
李管家打断他的话,“石老爷,不,现在应该唤您济世住持。您来此,究竟为何,只是来看我如今活成何悲惨的模样,笑话我的吗?”
石叔叔?
李朝夕惊愕,石叔叔怎会出家当了住持?
济世吃掉杯中的茶,“妻离子散对你我是老天爷的惩罚,我来此,并不是对你的事情有多关心。”他放下茶杯,看着李管家,
“你应当明白我要做什么。”
李管家犹豫道:“可......”
这次轮到济世打断李管家的话,“若水那孩子,若是还活着,今年应是二十有六了吧。”
提到李若水,李管家紧张地拿起茶杯,不料手抖得完全不受控制,茶水撒在了他的衣衫上,他盯着被水打湿的地方,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
“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
济世对于李管家的失态完全不在意,“李管家,我今日唤你来,只是告知你此事。你愿与不愿,与老衲无关。老衲不想再日日受梦魇折磨,只想求一解脱而已。”
说完,他起身送客,“李管家,请回吧。”
李管家失魂落魄离开济世的房间,李朝夕将瓦片放回原来的位置,暖黄色的光束消失,他的目光追随李管家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内,才收回。
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石叔叔和李管家又在这中间起着何作用?还有程教头......
“这位少侠,上面风大,不如下来与顾某聊一聊?”
李朝夕闻声猛地起身,头顶的纱笠随之掉落,正巧落在房檐下顾长清的面前。
顾长清弯腰捡起纱笠,儒雅的脸,笑意盈盈,“少侠,你的纱笠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