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滚滚,人影虚浮,在无数光影中迅速凋零,化作烟云,长鸢身姿挺立的站在那里,仿佛还能看见那高举旗帜,策马扬鞭独闯空城的严容霜。
她是那么的决绝,又是那么的令人敬佩,可以举一人之力对抗那么多的敌军。长鸢不忍垂下眼眸,莫名的想起了以前在天界的日子。
那时的她,恣意畅快;游过玄天府的玉河,吃过良御坊的糕点,玩过承龄师尊的仙拂,甚至拔过师傅的胡须。在师傅和师兄的照拂下,逐渐养成了这般天真浪漫的个性。
可人总归是要成长的,就像她迟迟没有等到师傅和师兄来救她一样,她的天真浪漫在顷刻之间,化作虚无。
如今的她,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尊,所有妖魔都要屈服于她的管控之下,可那又如何呢?再也没有人会像以前那样,喊她一句‘鸢儿’了。
她的鸦羽轻颤,垂下眼眸,陷入了短暂的失神,也就在她失神的片刻,成玉的眼神一凝,蓦然从广绣中取出一枚发着蓝光的碎片,直挺挺的插进了她的眉间。动作之快,让人无法反应。
而就在那片碎片插入长鸢眉间的瞬间,无数的光影在她的眉间不断绽放,就像是一朵朵绚烂的血花。碎片也慢慢的融入了她的眉间,长鸢整个人便身处在了一个虚空的秘境中,周围一片漆黑,犹如走在一片混沌之间,找不到出路。
她右手一伸,广袖迎风而杨,泛着绿光的碧玄剑横空出现,“魔玄杵,你敢跟本尊玩这种花样,你可知此等幻境于本尊而言,毫无作用!”
成玉的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仿佛在天边,又仿佛在眼前,空荡又明亮,“魔尊在上,小人不敢造次,只是您拥有整个三界最强的法力,只有您可以帮我开启阴阳路,我要重塑霜儿的身。”
长鸢不由得拧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安。
人死后的魂魄,一概要归地府管。即便她身为魔尊,也是没法插手地府的事。尤其是重开阴阳路,必须要以无数冤魂做引子,再由法力高强之人坐镇,方可开启阴阳路。
此举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尤其是那些做引子的冤魂,会在阴阳路开启的片刻,立刻烟消云散。
至于重塑一个死去的人的身子,那更是可怖。
需要坐镇之人,利用冤魂的仅剩的一缕魂,集天地金光、风云、地气布阵,重塑身子,这个过程,冤魂本来已经没有痛感会再次出现。他会再一次体会到,浑身骨头分离、血水流干的痛苦。
重塑完的身子,一半都是由冤魂组成,剩余的便是金光、风云、地气。意思便是,即便重塑完身子,那人也不过只能停留一炷香。
长鸢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着混沌的天,抿着唇问:“你就是刘子钟?”
“是。”刘子钟的声音有些低沉,“我与霜儿,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了,还请魔尊原谅我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您法力高强,由您开启阴阳路,再合适不过。”
“你要开启阴阳路,就要用无数的冤魂做引子,你可知——”
话音刚落下,那黑暗处的混沌之雾,逐渐散去,展露在眼前的,便是刚才镇子上那些高声谈笑的百姓。有帮她倒过水的小二、也有在街上叫喊的小贩、甚至有些五六岁的娃娃站在那里,穿着破旧染血的衣裳,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望着她。
黑压压的人群,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他们摩肩接踵、骈肩累迹,灰沉沉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长鸢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开启阴阳路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要无数的冤魂做引子。而他们莫名的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为了刘子钟的计划来的。
她握紧了手中的碧玄剑,挥剑对着他们,“你们疯了不成,做孤魂野鬼,还能一家团聚,若成了那开启阴阳路的引子,你们会烟消云散!”
长鸢的碧玄剑泛着绿光,剑身出鞘,无须她动手,眼前的这些孤魂野鬼会顷刻之间消散。可即便是这样,那些孤魂野鬼也没有任何惧怕。
其中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缓缓走到长鸢跟前,仰头看着她。
小小年纪,个子不高,走到长鸢身边,也就只能到她的腰。她的眼眸似若璀璨星辰,即便身上残留着死前的模样——浑身带血,青丝的血块结痂,右手的五指少了两指,冒血的指头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慢慢抬起手,抓住了长鸢的袖子,开口说:“魔尊,请您帮帮我们吧,我阿娘说了,严将军是为了我们,才遭受了无止境的羞辱,我想再见见她,跟她说一句谢谢。”
长鸢这些年闭心,早就不再通人事,做事也越发的狠辣决绝。换做平日,哪家小姑娘敢这么上前跟她说话,早就被她一掌拍飞了。
可看着那小姑娘稚嫩又单纯的模样,手中的碧玄剑却怎么都下不去。
她伸出手,抓住小姑娘的衣襟,抿着唇说:“你不怕我吗?我是魔尊,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让你烟消云散。”
小姑娘小小的身子被长鸢提起来时,稚嫩的脸上反倒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我阿娘说,真正的坏人,是不会说太多的话,要杀人,早就杀了。”
长鸢冷笑,猛地将碧玄剑对着小姑娘细嫩的脖颈,碧玄剑发出‘铮’的响声,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灭鬼的状态中,在她的手中不断的溢出寒光。
可小姑娘就这么仰着头,用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眸看着她,莫名的让她想起了在天界时,承龄师尊的那个小弟子,长得圆圆胖胖,就如眼前这个小姑娘似的,每天跑到她的神女殿中,给她送来佳酿。
她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那日被困仙玉台之前,她也是这般,穿着绿色长裳,绑着两个小发髻,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将她师傅最近酿好的佳酿递到她手中,笑着说:“神女姐姐,这是我师傅酿好的桃渊酒,今日刚好出土,我送一壶给你尝尝。”
金日落殿,她的身影与光仿佛融为一体。
那时她便想着,这样的好酒,要等师傅师兄回来,一起品尝。
可是……终归是没有等到他们出现。
她的眼中泛起了无数恨意,将小姑娘扔在地上,拿剑指着她:“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仁慈,而是你还不配让我用碧玄剑,至于你们——”
她抬起剑对着所有的鬼魂,一字一句:“你们要重塑严容霜的身躯,便是异想天开,不说我帮不帮你们,就单单说严容霜复生一事。也就只能维持一炷香,你们此举,毫无意义。”
“有意义的。”刘子钟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跟她说一句话,就够了。”
他的身影从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穿着一身暗紫色蟠螭纹的长袍,青丝仅用一根流玉簪固定,清秀的脸上未起任何波澜。
他不惧长鸢的碧玄剑,也不惧她眼里的怒火,镇定自若的走到她跟前,抬起双手作揖:“魔尊在上,是小人使了计谋,将您的掳到这阵法之中,还请您为我们坐镇,开启阴阳路。”
“我若不呢?”
“魔尊若是不愿,我便与大家一起,用最后的魂制成引魂索,开启阴阳路。”
长鸢不由得皱眉看着刘子钟。
风中,他的衣袂翩然,身姿傲骨,确有几分小侯爷的气魄。他目光坚毅的看着长鸢,然后缓缓鞠躬,身子弯下后,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变。
长鸢再抬眸,望着所有的冤魂,见他们站在那里,缓缓开口,唱起了民谣。
声音低沉,又带着浑厚的力量,穿过风沙,穿过金光,以一种灭世的穿透感,传递到她的耳边。
“风沙漫漫,路途遥远,盼啊盼,盼郎归,盼儿归,盼君归,花开满城君未归,何处寻君归?”
浑厚的声音,拥有无穷的力量,席卷了长鸢所有的感官。盼郎归,盼儿归,盼君归,他们在这里守了有几百年了,迟迟没有离去的原因,就是为了开启阴阳路,为严容霜重塑身躯。
而她,到天帝下了斩杀令时,都没有等到她的师兄和师傅。
她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握在她手中的碧玄剑却在这个时候不断的发出‘铮铮’的响声。低头看了一眼,见剑身通体发着碧绿的光,连剑锋都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是在跟长鸢说,它想留下来。
“没用的东西。”她冷冰冰地说,“帮着外人?信不信本尊明日就把你融成水?”
剑身又一次颤抖,贴近她的裙摆。
不远处的刘子钟见长鸢去意已决,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随后转身望着众人,缓缓作揖,“既然魔尊不愿意帮忙,那劳烦请大家入阵吧,今日是难得的金狗换月,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说完,顿了顿,“此事,本是我一人之事,若大家不愿入阵,便可离开了。”
所有人站在原地,凝望着刘子钟。
没人愿意离开。
刘子钟看着他们,缓缓跪在地上,重重的朝着他们磕了一个响头,“谢谢。”
他磕完头,悬顶便幻化出一抹巨大的金光,而前方的空地已经出现了一道方形的入阵纹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往那阵法中走去,没人畏惧,没人回头,甚至没人说上一句‘害怕’。
刘子钟走在最后,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仰头看着玄月,漆黑的眼眸中露出了少许的温柔。他与严容霜已分别整整三百年了。他日夜都在思念着她,思念着他们那场从未完成的成婚大典。
他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滑落一滴激动的眼泪,低声呢喃,“霜儿,我来见你了。”
金月换日,一层雾色的光笼罩上月色,阵法开始随着月色的变幻而转动着。
顿时,冤魂昼鸣,山川动荡。
狂风肆意席卷着所有人,金光犹如蔓延的绳索,在每个冤魂身上都上了一道禁锢的枷锁,而随着那道枷锁的禁锢,所有冤魂的身子开始往下坠。
小姑娘扯着大人的袖子,哭着大喊:“阿娘,我好疼,我好疼。”
毕竟是孩子,几百年没疼痛过,在这一刻却痛得面目狰狞。
以身入阵,即便是没有了痛感的冤魂,也会再次生出痛感,可谓是剥皮拆骨,痛到极致。
而就在所有冤魂都被上了枷锁,往无尽深渊下坠之时,碧玄剑横空出世,从远处直接飞了过来,一剑碧色炫光,横挂于所有冤魂的头顶之上,碧玄剑身发出凌冽寒光。
长鸢一袭青衣,快速的盾于剑体上方,只见她双手快速结印,一道极亮的光芒快速将她包裹,紧跟着,碧玄剑发出铮鸣声,猛地刺入了阵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