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缘客栈二楼的客房中,小寒临窗而立。
许久没有感受过景阳如此漫长的冬日了,她特意敞开了窗子,呼吸着新鲜却逼人的寒气。这几日风雪依旧不停歇,天空还是灰雾蒙蒙不见天日,等待回信的日子不甚乏味,可她丝毫不敢懈怠。
方才不过离开房间一小会儿的空当,手里这封信就凭空出现在了桌上。城中果然遍步九子岩的耳目,房间上的锁如同虚设,还不如肆意迎接冰凉的气息来的畅快。
她细细默读,原本凝重的眉目渐渐舒展。
谷雨轻轻走过来,为小寒披上一件白狐裘:“这么冷还敞着窗子,小心冻着。你说前些日的事情,会不会让他们起了疑心,我们该不会已经暴露了吧?”
“谷雨师兄不必担心,霜儿追来虽有唐突,却也能助我们更为顺利。我想他们应是放下了戒心。”
她将信纸递给谷雨,纸上只简短的回复了一句话。
“五日后午时赴约。”谷雨念完顿时松了口气,计划如约进展着,灭的头领总算是答应派人来赴约。或许的确如小寒所言,那日霜降的意外出现,反倒为他们制造了一个更真实的假象。
可他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那样对霜师妹,会不会太过分了些?”他忍不住问出了口。他知道这个小师妹与他一样,皆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若知道自己被这样利用,她定会十分当真。他不住回想起小师妹哭得惨白的脸,他不明白小寒何以要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来欺骗她。
“诛杀令是何等大事,霜儿岂会不知,她那一肚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定是当了真。我与她姐妹多年,她一时无法轻易接受是常情,这般冲动也像极了她的性子,若不骗过她,恐怕不知要因此多付出什么代价。”
听小寒解释,谷雨仍是不能体会得了她所担心的危机,不过他知道小寒默默为了这次的任务付出了多少。他还记得那日苑主召他前去领命,交代小寒全权负责密令之事,命他一切听从小寒的吩咐,定是出于非她不可莫属的考量。
任何琐事都不能妨碍这次行动,这也是他心中置于最优先的信念。可他转念一想,诛杀令这么大的事情,一发还可以收拾吗?苑主事先可没有告诉过他有这样的安排——这一命令的真实性叫他十分担心,他当然愿意为了苑主出生入死,可这件事太过出乎他的预料了,他再次追问:“小寒,诛杀令之事是真的么?”
“诛杀令必须得是真的。否则,程陆山怎会轻易上钩?”霜降的出现,平添了多余的枝节,为了让谷雨安心下来,小寒只得透露了一些内情,“惊蛰师兄这个诱饵虽能让他动些念头,却还不足以确保诱出玄鹰。一定得记着苑主所说的,程陆山是个十分狡猾之人......”看谷雨开始挠着头,小寒意识到自己或许说的有点多了,这是他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时的习惯。
“不过你安心,玄鹰之事,我自有安排。”她太了解谷雨,他是个坦率而没有心思的人,向来对这些阴谋诡计没有兴趣,她并不需要多作解释。只是,她心中另有别的隐忧,引出玄鹰之事来得如此顺利,反倒是让她不敢大意。
她暗自猜测,其中还有别的隐情,或许她该留下一些后手......
谷雨从小就读不懂这个心思缜密的师妹,他一直以来只敢默默地关注着她。他想着不管她说什么,自己照办就是。像她这么聪慧的人,一定深得苑主赏识,就凭自己这木讷的脑瓜子,也只能在武艺上多多磨练。
忽然间,他得出了一个自以为非常有远见的结论:“我看说不定,小寒你大概会成为下任苑主吧?”
谷雨是真心称赞,小寒却吃了一惊。谷雨无意间,戳中了她内心抱持的不安。谷雨满脸洋溢着羡慕的神色,可小寒心中被烈火灼烧的煎熬却越发浓烈起来。
她不想背负起苑主的厚望。
谷雨仰慕苑主,笃信苑主,一心为茶苑而活。她明白谷雨无法理解,要能安住在苑主的位置上,需要多么深重的谋虑。苑主绝非他理想中的那般,只是一个普通的师尊或父兄。苑主十分懂得善用人心,他知道谁最胜任怎样的任务,也通晓如何让人变得更加强大来为己所用。
她近来觉得这些事情,一味让她陷入疲惫,她想要的不过是寻常的日子,她想回到墨铸去。她早就看出来了,苑主对她若隐若现的考验,所以她早在心中做出了选择,向苑主秉明了心意。谷雨无心的一语,勾起了她深藏的忧虑,在茶苑与墨铸之间,她必须得选择其一,而这样的选择,必然招致她与心爱之人的分道扬镳。
不知苑主最终能否允诺......小寒兀自揣测着那人的心思,没有接话,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见她这样一幅愁容满面的样子,谷雨只好又将心中数不清的疑问搁置一旁。
自遇见霜降那日以来,小寒时常心事重重的,还时不时撇下他一人外出张罗着什么事,他权且以为她是为任务之事忧心,不敢对她多加叨扰。师妹为了任务一切安好,付出了不少心血,他只能暗自责怪自己太过愚笨,无法与她分忧。
谷雨长叹一声,泄气地走开,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希望结束的那一日赶紧到来。
***
九子岩上空黑云低压。
程陆山凭栏而立,无言地注视着近空。应约以来,这是气压最为逼仄的一日,以他的预感,这样的日子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在往常,这是最适合他手下的暗杀者们出动的好时机。他从不担心弟兄们执行任务时会遭遇不测,走上这条路便要认清,暗杀者的宿命就是杀人与被杀。若是不能成功履行使命,那么坚持战到最后一刻在决斗中亡去,也不失为习武之人的好归宿。
可今日,他心中隐隐有着非同寻常的不安。这次玄鹰所领的并非是刺杀之命,要面对的绝不仅是杀人这样简单粗暴的事。玄鹰此去赴约,他心头上始终有一片愁云压着,不详的念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散。
身着白衫的男子步伐稳健,他走到沉思者身后,向着他孤傲的背影发问:“大哥叫我来,可是觉得投奔之事有何不妥?”
程陆山依然眺望着远方,听到来人沉静的声音,他心里安稳了不少。他暗自庆幸身边能有白隼玄鹰这两个得力干将。白隼总是能猜到他的心思,能有心腹如此实属难得,只是他觉得还不够,想要立足于江湖,还是少不了要依仗玄鹰那一身让人惶恐的武艺。他们缺一不可。若是玄鹰的脾气也再稳重些,就再好不过了。
“玄鹰行事鲁莽,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下山去看看,别忘了主要目的。”
“大哥这样忧心,当初何不让我去?”
“他总不能一辈子只做个杀人工具吧?像他那般嗜血如命,对杀手来讲不是件好事。你们早晚也有打不动的时候,得叫他磨练些杀人之外的本领,日后可要靠你们撑起九子岩的天。”程陆山转过身拍拍白隼的肩头,听来是命令,语气却如恳请,“替我多提点提点他。”
“白隼明白,请大哥放心。”
白隼向他一拜,心中五味杂陈。他默默地守着程陆山,看他转过身去继续望着远处的山头,又留给他孤高的背影。
对一个头领来说,杀伐不能果决,不是件好事——白隼在心中自语,最终将内心尚存的迟疑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