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大公子这几日很是心绪不宁。
大半年来,他与二弟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这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大公子先天病弱,需常年靠奇药维生,也正因此,得到了族人们更多的爱护,他深知父亲偏袒自己,对弟弟刻意疏忽,为了弥补这份亏欠加之身为兄长的关爱,多年来二弟想要与他争些什么,他从不多说二话。
二弟年少时便显露出在家业上的野心。他的确有一番能耐,身手霸道、说一不二,懂得笼络外族势力,酷似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只是大公子看出,二弟将平日里与人争勇斗狠的戾气也带入了族中事务,光凭一股子狠劲,是无法在世上长久立足的,他这一弱点对于重振葵家并无好处。
他缺少的是一份仁义之心,真正能使家业长久繁盛的根本,在于这景阳城的百姓。这是他当初犹豫不决了许久,是否该把家业也让给弟弟的顾虑。
前几日,难得二弟找上门来,本想借着机会尝试与弟弟重归于好,可二弟反而送来了一个更加烦扰他的秘密,将他推入了两难之地。
别院里有客人到来并非不寻常之事,他并不会一一关注,却没想到这次来的客人来头不简单,若真如弟弟所说,实在叫人不得大意。
十几年前父亲短暂离家一事,确非二弟一己之言。葵渊淳记得清清楚楚,正是父亲那次远行,他得到了机会,在金总管的辅佐下代父亲打理族中事务——即便是体弱多病,不知他能苟活到几时,父亲也不曾放弃过培养他,他对于家族事业的愿景也一并承袭自父亲的教诲。那年他刚至弱冠,替父亲分忧本就理所当然,他从未怀疑父亲那次远去旗德的因由。
二弟道出的推测,令他犹遭雷劈。
他久久未能平复心中的震颤,父亲真的在遥远的异乡留下了一个私生女儿吗?
在他记忆中,父亲极爱母亲,只叹两人缘分太浅,母亲生下二弟后难产而亡。自那之后十几年间,父亲都不曾续弦。每当话及母亲,父亲总是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叹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光景曾有多么美好,随后又抱怨二弟的出生,打破了他的美满。
若是要他相信这样的父亲,会将对母亲的爱转而给予别家女子,他是断然不愿相信的。若父亲光明正大地娶了新妻,他自当能体谅,何须偷偷摸摸瞒着他们兄弟二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他虽知弟弟向来将忤逆父亲的态度表露在外,可他这一回送来的消息应当不是空穴来风。
弟弟一面之词他不敢全信,还需得亲自深入探问。
他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再次踏入别院呢?想他上回探望父亲,就被二弟误会,认定他去向父亲争取继任之事,怎么辩都辩不清,二弟至今都为此与他置气着呢。
楚家少主的到来给他行了个方便,这让他用不着亲去别院,就能探出些风声。他想,同样住在别院的楚贤弟,是有机会接触到旗德来的客人的。
假托叙旧,葵渊淳邀了楚曦然到他院里喝茶闲聊。
他与这位年轻人很是投缘,他欣赏楚曦然年少便担下重任,替父亲在他乡奔走。身为整个重禹境内家业最大一族的独子,他身上少见富贵人家的风流浪荡与满身娇气,为人谦逊识礼。年少承接家业的苦楚,葵渊淳体会得深切,看着楚家少年步上同一条路途来,他就仿若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旁人看不到他对楚家少主的这层欣赏,全当他是为了替葵家攀援上楚家,效仿父亲当年。
葵渊淳见楚曦然容光焕发,相较先前接风时多了几分精神气。往昔一起彻夜相谈过的、年轻人对前程的迷茫,此时已不在他脸上显现,葵渊淳猜想他内心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化,他问道:“我见贤弟满面红光,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了?”
“渊淳大哥的眼神还是那么毒辣,真有如此明显?”
楚曦然难得露出了腼腆的神色。
“满脸都写着呢!贤弟在我记忆中,不曾这么喜形于色。”久在生意场上摸爬的人,多少都不愿轻易泄露心声,况且在葵渊淳眼里,楚曦然可算少年老成。
“大哥莫取笑我了。”楚曦然忽然像个探到了宝贝的少年一样,眼里闪烁着绚烂的光芒,他稍稍向葵大公子凑近了些身子,“不过,我的确遇上了美事。”
“哦?可否与愚兄说说?”能让这位小公子上心的事可不多见,葵渊淳被他挑拨起了兴致。
“我遇上了喜欢的姑娘。”
楚曦然一点关子都不卖,浅浅一笑,脑海里浮现起了他朝思夜想的脸庞,他总算找到了可以倾诉这番心思的对象。
葵渊淳吃了一惊,楚曦然的神情绝非玩笑,他笑道:“这是好事啊!记得可与贤弟聊过婚娶之事,愚兄一直认为,你那些胡思乱想在作祟,就是因为家中缺了一个等着你的人。可惜我葵家没有女儿,少了与贤弟亲上加亲的机会,可惜啊!”
楚曦然听完葵大公子叹息,反而豁然笑道:“大哥这话就像是颗定心丸。那我就不妨如实相告了,那姑娘现下就住在别院。”
楚曦然口中的女子,除了那位来自旗德的客人还能是谁?葵渊淳登时睁大了双眼,他倒是没想到楚曦然会如此之快就与那客人有了接触。
楚曦然见他这番惊状,发出爽朗的大笑:“少见渊淳大哥你出错,谁说葵家没有女儿呢,别院的客人虽说是远房亲戚,但也姓葵!没想到大哥竟会漏掉这房远亲,看来平日里疏于往来啊。”
楚曦然这番解惑,并未减轻葵渊淳心中的惊愕,越是有他这番证言,二弟的推测越是确凿。
葵渊淳用自嘲掩饰住了他心底的错愕:“对对对,葵家是有这么两位远房亲戚,的确是疏于往来了——你瞧愚兄这记性!竟连名字都记不清了,我那两位堂亲是叫做什么来着......”
见葵渊淳面露苦思之色,楚曦然立即答上:“兄长叫做葵青洺,妹妹叫做葵桑洺。”
“啊、正是!愚兄只知他们自旗德而来,这几日还未抽得闲暇,前去接待呢。”
“大哥真得亲去一趟,断断我眼光如何。”
“那是自然!愚兄实属好奇,该是怎样的女子,才入得了贤弟的眼。”
“说来很是有缘,我并非与他们二位在别院相识,而是早在旦焦照过一面。”
葵渊淳取笑道:“这样说来,你们二人的缘分从那一日就开始了?”
楚曦然眼含柔情:“这个我也说不清。我觉得,我与她之间真的有种说不清的缘分。”楚曦然继续道来,是如何在南苑与那葵家姑娘琴瑟和鸣,只教葵渊淳连连称奇,“起初我仅是猜测,毕竟葵姓在南方不多见,直到那日我冒昧闯入南苑,才得证真是他们二位。奇的是,还撞上了这支曲子,葵姑娘说这曲子乃是葵家故人所谱,不为外人知晓,因我一个不相识之人对曲子十分熟悉,还险些被葵姑娘误会了呢。”
“那曲子有什么故事?”
楚曦然道:“渊淳大哥有所不知,这曲子我是从父亲那习来的。听佣人们提起,确实传自景阳,只不过确切是谁人所作,我也不得而知。我想世上绝不会再有这样的巧合了!”
楚曦然至今也觉得遇上葵家姑娘一事,在他平实的生活里,显得太过虚妄,他忍不住就想告诉葵渊淳,当初会被少女吸引,是因父亲收藏的那幅画卷,只不过这样一来,葵大公子准是要笑话他痴心成疯,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这个秘密继续藏在了心里。
“真是妙不可言......”葵渊淳附和着,心中却起了另一番揣摩。
不曾想到,楚曦然与那葵家远亲竟有这样的际遇,他对二人的了解,应当比二弟的揣测更加真切。葵渊淳当下能断定的是,关于那女孩的真实身份,的确如弟弟所言乃有意隐瞒,作为葵家嫡长子,葵家有着什么样的亲缘关系,他所知甚熟,绝不可能凭空多出两位远房亲戚来,这一事,想必楚曦然定也被蒙在鼓里。
那两人何故自称为葵家之人呢?关于那女孩是否为父亲的私生子一说,他认为十有**是二弟的误判,只因楚曦然所言的葵家兄长,显然与他的说法不相吻合。他们的真实身份,葵渊淳心里隐约有些猜测,但还不敢妄下定论。
他猜不透那二人为何此时前来葵家,但两位远客已介入他与二弟的夺位之争,这意外的因素,无疑是上天赐予他的一次机遇。
眼下,二弟认定来者是为争夺葵家家业,还打算唆使他血脉相残,他怎会不知,二弟是有意试探他,还欲借他之手除去竞争敌手!客人的真实身份对他而言并无紧要,他虽不能与二弟挑明继位之心,却也不能任由二弟胡来,真对那二人下手。
若只为保全那女子的性命,他已有一计,顺水推舟。即便那女子真是父亲所生,若知她寻到楚家这样好的归宿,父亲也决计不会怪他自作主张。
与楚曦然闲聊之后,葵大公子心里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