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水走了一会儿,她们才终于走出那个大水坑,坐在村口的大树下,莫默手里拿着手电筒,直直的望着马路。
她们的手还攥在一起,十指相扣,莫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其实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女生之间挎着胳膊结伴走她都会觉得别扭。
莫默挣扎了一下,裴言却攥得更紧了,不让她挣脱:“牵着吧,万一你再摔,我能及时拉住你。”
莫默:“我不会再摔了,刚才是意外。”
裴言转头,在黑暗中看着莫默,似乎在评估她再摔跤的可能性,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手,但是挪了挪位置,几乎紧贴着莫默。
“下次遇见意外情况就往旁边伸个手,我就在你身边。”
裴言补充:“除了关于学习的方面,我还是挺靠谱的。”
莫默低头笑了一声。
“真的!”裴言强调:“你偶尔也要相信我一次!依靠我一次嘛!”
裴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执念,好像自从她和莫默认识开始,就一直是莫默在帮她。
莫默帮她作证,莫默帮她对付宋平父子,莫默教她英语……
反而是她,好像没能给莫默帮过什么忙。
“老头过去就经常说,想要生意做得长就得有来有往,如果一直是别人帮你,那这关系是很难长久的……”
裴言皱着眉头:“我也想和你有来有往,想帮你什么忙报答一下……我想把这段关系处的长久!”
看着裴言着急解释,想要证明自己的样子,莫默笑了。
莫默说:“我和你做朋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朋友和生意也是不一样的。”
“可是……”
莫默站起来,低着头看着裴言,神情认真的说:“裴言,我愿意和你做朋友,单单是为了你这个人,和你家里有没有钱、成绩怎么样、能不能回报我都没关系。”
“放假搬行李那天,和你吵架的那个女生没说错,”莫默说:“我这个人性格太傲,我既然认定了你这个朋友,那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谁都不能质疑这段关系,就算是你本人也不行,明白了吗?”
莫默平时话少,偶尔说一大段话的时候,末尾就会习惯性的加一句“明白了吗”。
每次莫默这样说,裴言就会不自觉的点头,现在也不例外,裴言乖乖点头。
莫默重新坐下来,她刚要拿起手电筒继续照着马路的方向,就听见远处穿来一点隐隐约约的声音。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穿破黑夜和大雨,清晰的传入莫默的耳中。
“是外婆的卡车!”
莫默下意识跑出去,裴言举着伞在后面追,两人跑到路口,果然看见马路尽头出现一辆浅蓝色的小卡车。
等车开近了,她们才看清楚,莫兴华的小卡车后面还拖着一辆七座的小轿车。
莫兴华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大雨天的,你们两个小孩不在家待着,怎么跑出来了?赶紧上车!”
莫默和裴言一起挤在副驾驶座位上回了家,一进家门就被莫兴华赶去洗热水澡,都没来得及问拖回村里的那辆轿车是怎么回事。
洗完澡换下湿衣服,莫默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忍不住打听起来那辆轿车是怎么回事。
莫兴华正在整理着莫默脱下来的那件浅灰色毛呢外套,仔细的擦干上面沾的雨水,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一会儿你跟我去左边那家院子走一趟。”
“右边是张奶奶家,左边的院子不是一直空着吗?我以为已经荒废了。”
莫兴华摸摸莫默的头发,说:“现在有人住了。姥姥从前年轻的时候,有一个邻居,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后来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村里的人都觉得我争强好胜,叫我莫老一,可当年我们俩一直在竞争,谁都不肯认输。后来大学毕业,她被分配到西北的保密单位工作,我留在大河村,我们从此几十年未见。”
莫默惊讶的说:“这个奶奶现在回来了?”
“回来了,那车里就是她,她的儿子女儿开车送她回来的,遇上大雨,车抛锚了,我就帮忙拖回来了。”莫兴华叹了口气:“她病了,治不好,想落叶归根。”
莫默听着莫兴华的话,心里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坐到莫兴华身边,靠着她的背。
“她姓曲,叫曲青麦,你一会儿就叫她曲奶奶。她还带着一个孙子,比你小一岁,你和小裴,你们三个以后有空可以在一起玩玩。”
莫兴华把大衣仔仔细细的叠好,轻轻放在床边,回头拍拍莫默:“怎么了?怕了?”
莫默反驳:“去看病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莫兴华呵呵呵的低头笑了两声,她和莫默都有个习惯,总喜欢低着头笑,给人一种青涩害羞的感觉。
莫兴华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那是你五岁的时候,你妈妈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带着你去医院看她,你却害怕得厉害,死活不愿意进病房。”
莫默确实想不起来这件事了,她六岁失去了母亲,对于那之前的记忆,似乎随着母亲一起消失了。
莫默说:“我现在不怕了。”
等裴言洗完澡,莫兴华就带着她们俩一起去了左边的院子,莫默提着一篮子鸡蛋,裴言拎着一袋米。
进了曲青麦的院子,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院子里杂草长得茂密,门槛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只有正房的门开着,屋里亮着手电筒照明。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轮椅上,那就是曲青麦,她和莫兴华同岁,可看着却比莫兴华老了十岁。
屋里还站着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他们是曲青麦的儿子和女儿,儿子在背着手烦躁踱步,女儿皱着眉头抱怨手机没有信号,就是没人关心轮椅上的曲青麦。
还有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捧着药,拿着水杯,蹲在轮椅旁盯着曲青麦吃药,这就是曲青麦的孙子。
莫兴华带来了蜡烛,还说明天就去村里供电站,找人来把电通上。
曲青麦的儿子立刻问莫兴华,能不能帮他先把车修好,他还要赶着回北京处理工作,曲青麦的女儿倒是不关心车,她拜托莫兴华明早先把她送回县城,她买火车票回去,家里还有孩子呢。
莫兴华被他们吵的头疼,问他们谁留下来照顾曲青麦?
两个身强力壮,衣着体面的中年人都愣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后是曲青麦的女儿开口:“莫大妈,你看,你和我妈是老相识。两家又离得近,您照顾我妈也是顺手的事,您看多少钱合适,我每个月雇您……”
“闭嘴!”
莫兴华还没做出反应,轮椅上的曲青麦就先怒了,她抓起手边的药丢过去,扔了一地。
她的孙子着急了:“奶奶,这是今晚要吃的药……”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吃什么药!”曲青麦一拍扶手:“我早就是半截身子进土的人,顶多就再活半年,死了也比在这儿看着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强!人家好心帮着拖车,愿意来看看我这个老骨头,那是人家善良,念情分!她是我半辈子的老朋友,不是你们用仨瓜俩枣就能打发的保姆!都要点脸吧!”
曲青麦戴着一副眼镜,长相上斯斯文文的,像个老学究,但是一骂起人来气势全开,莫默和裴言都下意识躲远了点。
曲青麦彪悍,她的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妈,是您好好的医院不住,非要搞什么落叶归根,还一定要回这个犄角旮旯的破农村!您指望谁伺候?我?还是大哥?”
曲青麦的儿子也皱着眉头:“妈,我在北京工作忙,妹妹也有一大家子要照顾,我们俩就没这个条件照顾您,虽然说晓宇能跟您一起留在村里,但他终归不靠谱,找个信得过的邻居照顾您,我们也能放心。”
莫默在一边听着,觉得这个理由找的就好笑。
要赶着回去工作,赶着回去照顾家庭,就直接把自己重病的亲生母亲扔给别人?照他们这个理论,小孩生病父母也不用带着去医院,直接放在家里自生自灭。
曲青麦虽然病重,面色苍白,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明,透着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透过眼镜片,冷冷的注视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你们两个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们心里什么打算,我一清二楚!”
“你们觉得我是个累赘,就该早点入土,好让你们分了遗产逍遥自在!”曲青麦气得大喘气:“滚!都给我滚!就当我从没生过你们两个!”
曲青麦这话说的很重,莫默和裴言躲在角落面面相觑。
这时,曲青麦的女儿也爆发了:“你生了我们,可你管过我们吗?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工作!要是没有我爸,我和大哥早就饿死了!既然你小时候对我们不管不顾,现在年纪大了也别指望我们伺候!”
曲青麦冷笑:“我承认,在你们小的时候我的确很忙,很多家务琐事都顾不到,照顾你们两个也是你爸爸更多,但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我需要为我自己而活!”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你羡慕别人,想要一个不用工作,整天在家里围着丈夫孩子打转的家庭主妇做妈妈,可你也应该想想,为什么咱们家分的房子比别人家大?为什么你能有别人家舍不得买的玩具和衣服?”曲青麦厉声说:“那是因为咱们家是双职工,我和你爸爸一样在工作!”
女儿不服气:“那前些年我刚结婚,想让你帮忙找找关系,内定一个招标项目,你为什么也不答应?我可是你女儿!”
曲青麦:“那是违规行为!”
女儿:“外面那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不被发现就没事,你要懂得变通!”
曲青麦斩钉截铁的说:“这种超越法律红线的事,我变通不了!”
曲青麦抬手指着门口,语气坚定:“既然你们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对不起你们,那我的死活也不用你们管,至于剩下的遗产,我就算是捐了也不留给你们一分一毫!”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莫默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裴言,吃瓜第一线听八卦固然有意思,但也是真刺激。
过了好一会儿,曲青麦的儿子慢慢开口:“妈……”
“别叫我妈!滚!滚回北京去吧!”
曲青麦的女儿咬着牙夺门而出,临走留下一句话:“行,以后你没了也别指望我们来祭奠!”
外面的雨依旧下着,哗哗的雨声仿佛在为这场争吵配乐。
曲青麦坐在轮椅上,眼神望向门口,语气铿锵有力。
“我死后的墓碑上不会刻着‘某人的妻子’或者‘某人的母亲’,我是个工程师,是个研究员。而你们,孩子,你们只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将我渺小的一生贡献给共和国的航天事业,这是我为之奋斗终身的理想。我的名字会随时间淡去,但我的事业会继续奔向遥远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