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的眼眸迸发明亮的光芒,分外笃定,和她娇弱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对比。
刹那,菲利尔的脑袋木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的心怦怦跳,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上去。
西尔维亚还在注视着他,她的目光是如此的简单纯洁,毫无危险性,偏偏夺目而灿烈。菲利尔犹如听见塞壬歌声,难以移开视线。
所幸,天色渐晚。马车里盛满昏黄暮色。
余辉阴影落在菲利尔身侧,模糊了他的面容神情。
西尔维亚见菲利尔没有说话,以为对方是默认的意思。
然而下一瞬,调整恢复常态的菲利尔,保持着他往日的腔调。
“感谢公主殿下的体恤,但恕难从命。”菲利尔的语气恭敬有礼,同样不容回绝,“保护公主是我的职责,这是国王的指示。”
显然,西尔维亚对于坎坷的前路一无所知。菲利尔想。
她只是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才能轻轻松松置之度外。若是真的遇上生死一线的时刻,每个人都会想要自己活。
听见菲利尔的回答,西尔维亚的睫羽如蝶翼颤动一瞬。
她凝眸看了菲利尔一眼,倏然收回视线,自嘲一笑。
“你不相信我。”
不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不相信她有胆量独自面对困难。
不相信她会成为一位真正的公主、这个广袤国家未来的王。
菲利尔的态度,和西尔维亚曾经见过的许多人,如出一辙。
他所说的恕难从命,仅仅针对她,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
若是面对她的母亲,这个国度的君主,没有人会不从命。
菲利尔没有回答。
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西尔维亚放弃继续追问下去。
她清楚,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证明自己。
三两句草率简洁的对话,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即便菲利尔低头,那也只是流于形式;敷衍而已。
她要的臣服,是绝对意义上的。不止于肤浅的表面。
-
夜幕将至,天边却不见一颗星。
狂风卷积着厚云,昭示着接下来的诡谲。
大雨滂沱,突然,一道霹雳似的雷电,骤然降临。
“轰隆隆——”上一秒暗自构想宏伟蓝图的西尔维亚,转瞬被吓得一溜烟钻进了菲利尔的斗篷里。
王城里的公主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从来只见过风和日丽的蓝天,何曾在黑茫茫的夜里遭受过风吹雨淋?
冷面骑士不认同养尊处优的娇贵行径,但仍恪守职责,将颤抖的公主殿下稳稳护在身侧。
菲利尔清楚,国王期待公主成长,他作为助手,却不可操之过急。
菲利尔坐如松柏,一边扶住西尔维亚的肩头,一边稳稳压住斗篷边缘。不留一丝缝隙,遮住斗篷下的人。
然而,西尔维亚的娇气程度,还是超乎了菲利尔的想象。
“坐垫太硬了。”西尔维亚挪了挪屁股,仍然不舒服,声音透过斗篷有些含糊,“我不喜欢。”
听到西尔维亚一副理直气壮的发言,菲利尔一时无话可说。
眼下尚在路上,他难道还能临时变一个软乎的坐垫不成?
菲利尔表示,自己只懂得战斗型的魔法,不会真的变魔术。
西尔维亚自然清楚,上马车时,陈列一眼可见,不可能多出来什么。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她聪明的小脑袋瓜,轻轻一转就有了主意。
“我要你当我的人肉垫子。抱着我。”
抱着?菲利尔脑袋一嗡。清高冷冽的眉眼晕染出几分呆怔。
西尔维亚见菲利尔没动静,自顾自要往他膝盖上坐。
菲利尔闹了个大红脸。“不、不行——”
“为什么?你愿意舍命保护我,但是让我垫着坐一下却不可以?”西尔维亚一连串追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一边说着,西尔维亚一边手脚并用、往菲利尔身上爬。
她藏在黑色的斗篷下,菲利尔拦都不好拦,语气难得仓惶。“这不合礼仪。”
礼仪?西尔维亚顿了顿,以为菲利尔是在指控她行为粗鲁,不像一位优雅的淑女。
毕竟精灵王国一向自由浪漫,没有太多男女之别的规训。
西尔维亚看不见菲利尔的脸红,自然也不明白,他的阻拦意味着什么。
西尔维亚早有听闻,骑士长菲利尔冷漠又古板。精灵们在一起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他永远都拒绝参与。
明明年纪也不大,但就是一副活了八百年的样子。
真是没意思。
西尔维亚叹了一口气,乖乖窝在斗篷里没再折腾,小声念叨。“真的很难受。”
从铺满鹅绒地毯的温暖宫殿,到配置粗糙的马车,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一想到现在的情况,估计只是公主之旅的开胃菜……
西尔维亚又有点想掉小珍珠。
“真的很难受?”察觉到什么,低哑的声音蓦然响起,重复了一遍西尔维亚的话语。
黑暗的空间里,菲利尔的语调略带轻缓,冷冽的气息仿佛被一斗篷的热气驱散。
西尔维亚好似回到母体的孩童,莫名委屈,小小地用脸蹭了蹭菲利尔的肩膀。
菲利尔指尖微僵,被西尔维亚突然的依赖打得猝不及防。她的心思简单,悲欢随情,倒显得菲利尔过分古板迂腐。
最终,拗不过内心的菲利尔,无奈妥协。
“要是实在难受,你可以……”
话音未落,西尔维亚一骨碌坐上去。那一刻,菲利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西尔维亚下的套。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菲利尔的身体仿佛有自主意识,沉默伸手,扶稳怀里的人。
雨夜渐深,西尔维亚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寒意。
她窝在暖洋洋的怀抱里,惬意地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然而,习惯了高品质生活的西尔维亚,对于骑士公主抱的僵硬姿势尚有不满,她戳了戳对方的胸口。
“你的肌肉太硬了。我不舒服。”
硬邦邦的,只比马车木垫好那么一点点。
骁勇善战的骑士,一向以力量为荣。菲利尔从未听闻这种谴责的论调,西尔维亚的嗓音又像是真的受了莫大委屈,沉思良久,他只能道歉。
“抱歉。”
回答他的,是温热心口的均匀呼吸,像一只柔软的猫爪在挠。
西尔维亚睡着了。
意识到这一点,菲利尔无意识放松身体,好让西尔维亚睡得更舒服些。
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却已经换了立场。
公主本就是娇贵的。菲利尔想。
-
王城内,公主被骑士长带走一事,一时惊起万重浪。
那些罪状听上去十分无足轻重,但是国王的指示,无人敢抗。
任谁都不知道,公主究竟身在何处,除了国王多理娅——她手中的水晶球,正放映着未来的影像。
多理娅听从上天的旨意,将西尔维亚送上坎坷的路途,只因为她清楚,西尔维亚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在戴上王冠之前,她需要越过千山万水。
——以西尔维亚的身份,而非华而不实的贵族公主。
新的一天,在远离王城的一片繁茂森林里,马车悠悠停下。
水洗过的蓝天,万里无云,晴朗明媚。
日光葱茏,穿过叶的缝隙。
听见可爱的鸟叫声,西尔维亚拉起马车的门帘,仰面看向外面的鲜亮世界。
她琥珀似的瞳眸,盛满兴致勃勃的好奇。
再转身,菲利尔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身棕色的粗制衣裙,抬手递给西尔维亚。
“接下来的旅程,需要你隐藏身份。不再是公主,而是平民西尔维亚。”
“这也是国王的指示?”西尔维亚快速消化完信息,自问自答,“好的。”
“那么,你要称呼我西尔维亚?我直接喊你的名字菲利尔?”西尔维亚脑袋转得很快,一连串发问像炮弹,“还是我们需要换一个名字?我喜欢我的名字,可以不换吗?”
菲利尔有点跟不上西尔维亚的跳跃性节奏,只能勉强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
“可以用本名。我们的名字都很大众化,没必要再改。姓氏统一换成艾什……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
“身份呢?”西尔维亚眨巴两下眼睛,“我不是公主,还能是什么呢?”
“平民。”菲利尔强调道,“没有人会问一个平民是什么身份。”
“没道理。”西尔维亚摇摇脑袋,“平民也是有身份的。会织布,会耕种,会的可多了。”
西尔维亚很不赞同菲利尔草率的态度,认真道:“国王说,子民创造一切,你不懂不要乱讲。”
菲利尔一下被噎住,西尔维亚已经跳过了刚刚的话题,推了推他。“你下去,我要换衣服了。”
待菲利尔下了马车,西尔维亚动作迅速,没一会儿就换好了衣服。
显然,衣服是国王提前准备的,尺码非常合身。
只是布料不太好,西尔维亚细白的脖颈,轻易被磨出了一圈薄红。
西尔维亚下意识拽着领口左拉右扯,又在锁骨的位置抓挠了好几下,方才勉强适应。
再看看旁边换下来的、比云朵都要柔软的绿裙子,西尔维亚轻轻埋首,深吸一口残余的王城气息,然后放下。
西尔维亚掀开马车门帘,只见不远处的菲利尔背对着马车。森林的光线投射落下,雨露花草交错折射出不同的色彩,映衬他冷冽矜贵的身形轮廓。
暖调的光芒,却赶不走他身上独有的清冷。
西尔维亚有点出神,感觉菲利尔比她更像一个公主。
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菲利尔站出了一副正在被画师观摩描绘的姿态。
西尔维亚晃了晃神,把思绪收了回来。她正要一跃而下,突然马车一动,西尔维亚猝不及防往后一倒,摔了回去。
下一瞬,受到惊吓的马四散而去。不知名的力量接管了马车,车辙开始疯狂转动。
“菲利尔!!”西尔维亚意识到情况不对,即刻出声呼喊道,“菲利尔!”
刹那,菲利尔转身,却见马车疾驰而去,留下一路扬起的尘灰烟雾。
他一瞬踏风而行,果断追了上去。
黑色的斗篷迎风招展,如同巨大的羽翼。
短短几个呼吸间,西尔维亚在马车里翻了好几个滚,突然又一个踉跄,磕到脑袋的她骤然昏了过去。
菲利尔听着马车内的呼救声消失不见,眉心紧蹙,手下催动的魔法能量暴涨。
一个刺眼的光明闪冲后,马车前方的巨树哗然横落,直直截断了前方的路。
马车一无所知继续往前冲,直到撞到树干的一刻被迫停下。
苍郁的枝叶交错而茂密,几乎完全覆盖住车身。
怪异的力量似乎消失不见,一切安静而诡秘。
菲利尔缓缓落地,拨开凌乱的树枝,掀起马车的车帘。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波澜不惊的乌眸漫出寒意,薄唇微抿,下颚紧绷,极力克制着情绪外露。
西尔维亚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