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英眯着眼看向林杰,质疑道:“我们几时见过?”
林杰气道:“居然不承认?”
吵吵闹闹又指来指去,热闹得就像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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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小憩,柴英去给沈丽予弄水喝。
见人走到远处一条浅溪,林杰把表姊拉到自己这边,小声道:“我看见他的时候,脸上、身上的疤都没好,说是郎中给治病,把伤口重新剜开,再上药才能重新长出新的皮肉。”
“我知道,他和我都说了。”沈丽予看向柴英那边。他在远处转身,笑容爽朗,和自己招了招手,蹲下喝了几口溪水,再拿出水袋,给沈丽予取水。
林杰道:“……那时,玉栀阿姊将我送到书塾,下课了,我和同寝的同学出来置办些东西,在路上看见那人在哭,鼻涕眼泪一抹接着一抹地,哭得可惨了。”
沈丽予扬起一边嘴角,心想,以前他哭起来,不是挺好看的么?怎么被表弟说成这幅样子?
林杰撅着小嘴,道:“……我就想啊,这么个大男人坐在路边哭什么呢?他当时好像是说,说什么,顶着这幅样子,以后不能去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了。”
沈丽予把脸转回来,道:“然后呢?”
林杰道:“我自是劝他想开一些。我说,唉,我说——我家里遭了祸,人都没了。因为战乱,大瑞死了那么多人。书塾里的同学们,要么爹不在了,要么兄弟没了。我们所失去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了。于是我劝他,如果他心爱的人还活着,他就应该去找她。纵然他再也好不了了,像个丑八怪,他也应该去见那个娘子。我当时想,这么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居然蹲在路边哭得这样厉害,他喜欢的娘子应该也很喜欢他吧。”说完,林杰看向沈丽予,想知道表姊是什么反应。
沈丽予笑是笑了,见他投来目光,即刻敛了笑容,道:“你为何——现在和我说这些?”
林杰道:“阿姊,我算是想明白了,世事无常,人活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命,所以想到做什么,就应该立即去做。”
沈丽予挑眉,道:“那你想做什么?”
林杰瞪大眼睛。
沈丽予道:“你说这些,除了想告诉我柴英的事,还想说什么?”
“阿秭,我知道,你希望我继承产业,”林杰道:“可我更希望考取功名,报国扬志,建功立业。我见你如此辛苦筹谋,为家里翻案,而我却帮不了你。如果这世上多一个像雷太傅这样的清官、好官,那是不是就会少一个像赵衷那样的贪官、好官?阿姊,这件事我想了好久,我不能再等。请阿姊原谅我!”
看着小表弟认真又坚定的模样,沈丽予道:“知道了。让我想想吧。”
林杰道:“我听严清阿姊说,你想让我全盘接手印坊、书坊和乐坊,然后你就去西域?”
沈丽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这样想。可她怎会没有这样想?这不就是她自小的愿望吗?她当时以为自己翻案以后会被皇帝处死,为把林杰托付出去,所以对严清说了那样的话。而现在,事情似乎都解决了,都在往好的方向变化。那她是不是可以再赴西行之路,重新去找她向往的那份自由呢?
林杰看的出表姊的言行不真是心中所想,道:“阿姊,你放心去吧,西域你想去便去,不用考虑我。这些年,你受累了!我会尽快择一良人完婚,届时让妻儿打理家产,而我便安心去考取功名!你看如何?”
沈丽予拍了表弟一掌,犹如一个混了数十载的家族老长辈一般,厉声斥道:“胡闹!婚姻之事,岂能如此儿戏?林家长辈们的婚事皆是良缘,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对待自己的亲事?何况你要考取功名,怎么能随意对待林家的产业?”
“你们在说什么?”柴英提着水袋,边走边道:“老远就听见丽予骂你了?你是不是做错事了?”
林杰苦笑无言。
沈丽予瞥了林杰一眼,道:“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其余的事我来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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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过去,日晒雨淋,三人终于回到楮敦林家旧宅。
此处多年无人打理,一推开大门,眼前是杂草丛生,蛇虫乱窜。
沈丽予和林杰环顾四周,思绪万千。从前在这里有几分欢乐,如今便会有几分伤感。旧宅风雨飘摇,屹立不倒,可故人不在,这里纵然万般未变,都是枉然。
“我们收拾吧。”沈丽予说完,卷起宽大的衣袖,动手搬立倒在地上的凳子。柴英去打水。林杰去翻出扫帚和抹布。
清扫家宅,安放牌位,供奉香烛,虔诚祭拜。除此之外,过几日,他们还要回到半山上的林家墓园整修祭拜。
整修林氏墓园的钱,花的都是沈丽予这些年赚来的。而皇帝赏赐的财物,沈丽予让严清全送去有需要的百姓手里了,半分不留。
沈丽予和柴英跪在墓前,道:“我回来了。我做到了。我为林家平反了,在皇帝面前揭发了赵衷和聂氏,这两人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林杰再也不用背着罪名度过余生!”
林杰狠狠磕头,磕到额前发红,立誓要名登金榜,绝不让这种事在别人家中再有发生。
柴英听见他的话,望向沈丽予,并未说什么。
离开时,沈丽予还是在母亲的墓前停留了一阵儿。“您来看过我,对吗?以后可以的话,您多来看看我,好吗?就算只是在梦里,可以多留一会吗?”
四周寂无人声。风在山林间呼啸,卷起绿叶飒飒。
沈丽予站起身,走入柴英早早迎来的怀抱里。忽然之间,她很想回头去看墓园那边,遥遥地就看见一只蓝羽小鸟停在母亲的墓碑上,蹬着小爪,扑腾翅膀,圆咕噜的小眼直直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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楮敦乡间不比新州城内,入夜后,街上走动的人不多,亦没什么热闹的事,反倒比新州多一分清净和安静,却也容易让人陷入深思。
柴英递来热腾腾的药汤,坐在沈丽予身旁。
沈丽予皱着眉喝完整碗,有些埋怨地看向柴英。
“最后一碗,今后就不用再喝了。”柴英曲着手指,为她擦掉嘴上的药迹。
沈丽予咽了咽喉管,还是苦涩,道:“真的吗?”
柴英握女孩的手心,确实已经没有虚汗,也不发冷了,对她点点头。“你方才在想什么?”
沈丽予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就一直没想到答案。
柴英道:“是因为林杰想读书,而不是接管家业的事吗?”
沈丽予道:“如果世家声名犹在,为他打点路子,他日扶摇直上,未尝不可?可这世道平稳安乐,寻常人家的子弟爬上高位,绝不容易。我知他志向高远,可他不懂前路艰辛,看不到林家之前接济过多少考生,他们埋头苦读数载,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柴英没有她想得那样沉重,道:“如果林杰考不上,那我们便手上的家产都留给他,你我远遁江湖,逍遥度日。”
沈丽予笑道:“你的也给他做什么?”
“日后我们成亲,我的便是你的。”柴英眼光真诚,与她对视,女孩却不说话。
“为什么这样看我?”柴英有些不安地向女孩那边靠近坐过去。
“我在想雷太傅说过的话,他说外祖父母曾经相助,如今他才会帮我,而我才能为林家平冤。”沈丽予道:“今日林杰告诉我,他曾劝慰你回来见我。我便想,当初若没有救下阿温,也许阿温就不会救我阿弟,而他那时也就不会遇见你了。”
柴英道:“即便没有林杰,我也一定会回来见你。如果以后都不见你,我熬不下去的。”
沈丽予道:“但或许林杰让你回来得更快些、更早些了呢?而你选择回来,让一些事变了局势,直至我们能共同走到今时今日?或许冥冥之中,你我真是缘分天定。”
柴英拉着她双手,坚定道:“缘分天定,事在人为。”
沈丽予捧起他右边脸时,柴英总会像一只乖巧可爱的幼犬般,贴向她的掌心。“你我已心系一处,无论未来发生何事,自当坦诚相待,共同面对,好不好?”
柴英对她点头应好,抬手覆在她柔软的手背上,道:“我心里最后的秘密,你知道以后,务必要记住,无论事情的真相是如何,都已与我们无关,与我们的将来无关。”
沈丽予凝眉,道:“兰心阿姊,是不是与你兄长的死有关?”
柴英把头偏过去,垂下了目光,道:“你还记得,你家曾经住过一个医女吗?”
沈丽予想了想,道:“兰心阿姊那时身体不好,家中好像是请来一位医女照顾她,名叫——叫,晴——”
“那人叫晴翠,”柴英缓缓地说出那个名字,道:“数月前,我循着乡里提供的线索,在老家附近山腰上的尼姑庵找到了她。晴翠年近四十,已身患重病,弥留之际才肯把真相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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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晴翠来到军侯府,第一次见到面如死灰的沈兰心。她那样一个花季女子,躺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密不通风的屋里,还站着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以及一个只会劝架、不会干架的男人。晴翠觉得,他们应该就是沈兰心的父母,聂氏和沈老爷。
那聂氏骂人的话,纵然只是骂沈兰心,她作为一个旁人,听着都不太舒服。可沈兰心依旧躺在那里,生无可恋,没有半点反应。
晴翠看着她,忽地想起自己那命短的女儿。如果她当时能早点看出来女儿不对劲,也许自己的女儿现在还活着,和沈兰心一般年纪了吧。
但晴翠又不希望自己女儿是沈兰心这样的命,因为这沈家大娘子的命太苦了。同样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里生出来的女娃娃,和这家那位二娘子相比,命数怎么这么差?亲娘**,亲爹无能,心上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
陪沈兰心去道观的那些时日,晴翠听她日日夜夜地哭,这才知道,是聂氏给沈兰心亲自灌了落胎的药,把她腹中的骨血拿掉了。
晴翠蹲在地上,捧着沈兰心的手,问她这么一个大户人家的娘子,身份尊贵,怎会未婚就怀了胎?是不是被淫贼奸污了?
沈兰心于是说,自己原本以为和情郎情投意合,春猎遇上地震和泥流,和情郎在山脚下患难与共,私定了终身。可情郎上门提亲时,一遇到她家中的阻挠,随即便答应了退亲,另娶他人。
晴翠眼看着自己照顾了小半月的娘子再这么哭下去,又要把身子折腾坏了,心生一计,问她的情郎是谁,自己有一药方子,吃久了能死人,可以为她报仇。
沈兰心眼睛一亮,哭声骤停,认真反问,此话能不能当真。
晴翠被这突然的转变有些吓住了。这世间的男女,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怎么完了还要杀人?何况她是医女,师父教她医者仁心,用药救人才是道理,怎么能真的去借药害人?当时随便糊弄几句,搪塞了过去。
可沈兰心拿她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执意要报复情郎,每每在试探她害人的药方究竟是什么。
好死不死,晴翠的小儿子闯了祸,欠下别人许多银钱,她实在还不起了。晴翠哀求沈兰心帮忙,最后还是把帮她报仇的事担了下来。
按沈兰心的吩咐,晴翠转去了一个姓杜的人家做了医女。这家的杜娘子身体更不好,家里人担心她婚嫁之后难以生育,让晴翠跟着杜娘子为她长期调理。就此,晴翠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柴府。而且这样一来,见过她的柴英更不会怀疑,加之他后来上了战场,就更不会有人察觉这其中的联系。
晴翠在柴家待了多少年,沈兰心就为晴翠那烂赌的儿子花了多少钱。她虽感激沈兰心替她解决麻烦,可不懂她为何看上了这么个病弱体虚的柴顺,还固执地不肯放下。
这男子野心十足,总说自己养好身子,等打完了仗,朝局稳定之后,便能借妻子娘家的实力青云直上。就是听见弟弟失踪的消息后,这人亦没有特别难过。那副嘴脸,晴翠都瞧不上他。
为了不惹人怀疑,晴翠在这对夫妇身上下了数年的药。药忌过量,常年累月地服用,再稍稍地刺激一下,就会死去。
这就是沈兰心的目的。晴翠知道沈兰心是从皇家护卫的看护中偷跑出来的,只身穿越过兵荒马乱,就为了这一天。她想亲眼看柴英失去他辛苦经营的一切,让那些被她利用过的人都看清他的真面目。
沈兰心贵为皇妃,皇帝出去打仗,她却偷跑出来害死情郎,怎么听都不会是容易被放过的事。柴英夫妻死后,晴翠害怕沈兰心对自己灭口,于是连夜逃走。
晴翠拉着柴英的手,连声忏悔,说她不该犯下这害人的罪孽,恶有恶报,最后染上这不治之症,早知道她就该听师父的话,不跟人下山生儿育女,也就不会遭了这一生的罪了。
五更天,晴翠死在了尼姑庵。
寻得这个沉重的真相后,还没等柴英想好做什么,他家的仇人就这么死了。
柴英从尼姑庵赶回新州准备去见沈丽予,在马厩喂马时,便听见牵马经过的官吏提及皇帝即将册立沈惠妃的儿子为太子,心里愈加惆怅——且不说沈兰心现在的身份不好对付,他日如果要举发沈兰心,那自己和沈丽予将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