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候府中,两个侍女做了一上午的活,现下在偏院的一处角落里躲懒。炎炎日光刺痛她们的头皮,原本坐在花坛边的二人,又换到了树下的枯井旁坐下,她一言,她一语:
听说了吗?兰娘子要搬去道观住了。不会要做道姑了吧?就像那位蓝眼睛的虫娘,皇帝的女儿也都被送去了道观。
大房聂氏怎会舍得让唯一的女儿做道姑?她前些日子可还在挑女婿呢!
兰娘子前些日子病得厉害,好像都快病死了的样子,聂氏居然还想着怎么把女儿嫁个她自己满意的人家,未免太心狠了些。
上个月不是来了一个脸色发白的郎君吗?兰娘子不是也喜欢那个郎君吗?府里很多人可都看见她与那郎君在院中牵手了!
还不是因为聂氏不喜欢,才把好好的一对鸳鸯生生拆散了!这些官大人官夫人的肠子弯弯绕绕的,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兰娘子的命格要是有沈娘子一半好,就不会总是受这样多的苦了。
是啊,要是这样就好了。兰娘子心地好,对家仆都很好,和沈娘子一样,为何总是这样多灾多难呢?
两位侍女唉声叹气,起身回到做事的地方。府里无人发现这二人躲懒,因为大多数的人都聚集在了前院,为沈兰心去道观整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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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候府外,一辆坠着粉黄流苏的金帘马车停在路边,等候多时。
沈家两姊妹身后还有许多人进进出出,给沈兰心装好行李。
见伯母安排的这阵仗,沈丽予觉得堂姊怕不是要住到下月初才回来。
伯母的用心昭然,月底是柴顺兄长大婚之期。过了这个难免惹她伤情的时日就好,堂姊眼不见、心不烦。那山上的道观香火冷清,人烟稀少,风景甚好,最适合此时的堂姊去那边修养心性,恢复身体。
沈丽予拉着堂姊的手,道:“你要保重身子啊堂姊,莫要想太多。我为你在月老庙求了一支签,解签师傅说,你这次出门,一定会遇到好事好人的!”
沈兰心休息了一段时日,面色虽仍不佳,但已然恢复了一些精神。她对堂妹撑起笑颜,道:“好,好。”她注意到躲在门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但没有说什么,又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家里的长辈还需你多多孝顺。你即将成婚了,该收敛收敛顽皮的性子了,不要整日地跑出去玩。”
沈丽予道:“我知道的。堂姊放心。你就在观里修养,安顿好之后给我捎个信,我立即去找阿姊你!”
沈兰心道:“你下月就要成婚了,之后还要去西域,要准备的东西那么多,就别来观里了。等我调理好身子,回来就送你出嫁。”
“可是——”沈丽予想要反驳。
沈兰心摸了摸妹妹的脸瓜子,道:“好啦,别可是了。我知道你的用心。别担忧,我不会再想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她望了一眼门后藏着的身影,稍稍提高了声音,对堂妹道:“情缘之事,从不与旁人相干,万般皆是身在其中之人本心所致。我和柴顺——已成往事,再无瓜葛。你和柴英不要将这些事放在心里,从今往后,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懂吗?”
沈丽予双手拉着堂姊的衣袖,道:“阿姊,我会听话的。阿姊,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等你回来。”
沈兰心轻轻地揉了揉堂妹柔嫩的脸颊,笑着点了点头,最后在望了眼府门背后的身影,转身被侍女扶上了马车。
她坐进最里处,身上还是有些疼痛,令她不禁皱眉。她扬手撩起车窗的帘子,还是对外面站着的堂妹挤出了一点安慰的笑容。马车便带着她前驱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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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马车踢踢踏踏渐行离去的声响,柴英才从府门后走出来。
他听见兰心阿姊说的所有话了。可他还是不敢出来,不敢面对她,更不想兰心阿姊看见自己便可能又想起兄长,即使她已然说了不会怪其他人。
柴英揽住沈丽予的肩,望向怀中的女孩,眉心紧蹙,无言以对。
沈丽予看着他,那张痩削的脸依旧愁容不散。
她知道男孩心里在想什么。
那件事虽不因她二人而起或终,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至亲的堂姊与他敬爱的兄长之间发生过的事,如若说不开,也许会在她与柴英心中生出一根刺,一根看不见的却一直膈在心肉上的刺。
她握住男孩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们到城郊走走,可好?”
柴英扣住女孩手指,抚摸着她指节上一小个软软的肉茧,对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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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拉着柴英的手,走在前面带路,带着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说一会儿话。
柴英注视着女孩的背影,被她拉着缓慢地往前走,步履微微有些沉重。他有许多话藏在心里,有许多担心害怕对女孩说。
他牵女孩的手牵得更紧了,先抓着手指、再握住掌心、到十指紧扣,不愿被她松开,自己更不愿松开。
感知到那只手纠缠的力度,沈丽予回头望了柴英一眼,拉着他停在城郊一棵梧桐树下。
她背靠着花白的树干,柴英站在她面前。茂密的手掌般大的绿叶压下来,暂且将树下的情人从这纷扰不断的世间中隐匿。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沈丽予抬头,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否告诉我?”
可他一听到自己问的话,眉眼间的愁云更郁。沈丽予道:“你在担心的事,与我们有关,对吗?”
柴英原本看着女孩,思前想后,重新低下了头,憋在心里的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沈丽予则抬起双手,一把捧起男孩的脸,抿了抿嘴,头偏向一边,道:“与我有关吗?”
柴英注视着和他靠得很近的女孩的脸,心道,就是与她有关。自他遇见她以后,他的全部,他的一生,都与这个女孩有关了。
兄长与兰心阿姊的婚事被阻挠、兄长即刻另娶他人、兰心阿姊为情所困而病倒、甚至柴沈两家许会由此生出嫌隙……这些都可作罢不去管了。柴英最在意的是沈丽予会如何想他,会如何想二人的将来,甚至会否就此厌恶他。
想到这里,对上女孩真挚的眼神,他的苦恼和心意全都再憋不下去了。
柴英绕过她的双臂,握住沈丽予的手靠在自己胸口,然后笨拙地捧起她的脸,像一个孩子捧起一颗鲜红的大果,注视着她那双深棕的眸子,道:“丽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喜欢别人?”
沈丽予神色惊讶,瞪大了眼睛,听完他那句话,而后只是很想笑,可自己的脸还被他一双大手捧着,只能嘟着嘴答应他的话。
这下柴英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捧脸的手,转而摸了摸女孩脸侧柔软的耳垂,将她耳后的发丝绕入指中。
沈丽予的手还被放在他胸前,于是轻柔地推了他几下,道:“你原来担心这种事呀?”
柴英又认真了,道:“嗯——丽予,我们相互约定,永远都不要辜负彼此。好不好?”
沈丽予逗他,道:“那不一定,你要是对我不好,弃我不顾,我一定再也不理你了。”
柴英紧张道:“我怎会对你不好,弃你不顾?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沈丽予忽而垂下目光,看向柴英握着她双手,靠在他的胸口,二人贴得紧紧的,道:“世事难料。当初我没想到,伯母会反对堂姊与柴顺兄长的婚事。两情相悦——原来也难以抵挡世俗的阻挠。”
她听宋玉栀说了。那杜家财大势大,只有一个女儿,身体不好,谈了好多亲事,最后才相中柴顺,允诺今后将鼎力相助柴氏一族。
在当世,门当户对固然必要,只是她原以为,情真意切,定能更胜一筹。
现在想来,柴顺对兰心阿姊是有真心吗?
不能再想。那人毕竟是柴英的兄长,再想下去,她可能会想出很多不好的话。
沈丽予和男孩四目相对,就这样无言地看着彼此,抱着彼此,感受着彼此。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仿佛整个世间都只剩下两个人。她蓦然觉得,与自己两情相悦、情真意切的人是柴英,真好,太好了。
于是,她踮起脚,朝着柴英的嘴唇左边,亲了一小口。
柴英整个人都蒙了愣了,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因此他决定随心而动,张开了双臂,将女孩揽入怀中,望着女孩的脸,缓缓地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瓣。
她的唇在动。
他的下巴转过来抵住了她的。
感觉湿湿黏黏的,有些闷热,真切地听见了吞咽声,吸吮声,呼吸,还有心跳。
吻得情人痴缠,吻得情人心醉,吻得情人难分难舍。
沈丽予后来走在回寝居的廊下,用手挡住自己发红发胀的嘴唇,低头回忆着梧桐树下那缱绻无比的时刻,不禁又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那被舔咬的同一处。
两人分开时,她看见柴英的嘴唇也红了,同时害羞地低下了头。
柴英没有松开怀抱,对怀中的女孩道:“幸好再过一月,我们就成亲了。”他将她搂入怀中,绕过她的脖颈,贴在她耳边,道:“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说得小声,嗓音微微有些干哑,讲得她耳边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不自觉地缩了肩,整个人埋在他怀中更深。
她也好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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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躁动,柴府赶在天气变得炎热难耐时,于月底吉日迎来了一场喜事。
柴顺与杜娘子成婚,柴将军不能回来,在场只有柴夫人和其余一些氏族近亲。比起杜家人多似海的阵仗,柴家的确看起来人丁单薄。
沈丽予站在柴英身旁,看着那位把红蒲扇遮在脸前的新娘,一身缀金嵌玉的红绿华服,一步步经过她面前。
而新郎笑得开心,笑得自然。
沈丽予想到了堂姊近日的回信,她在道观中休养得好,身体也好了许多,让自己放心。
事过时移,好似谁都不该再往回看了。
柴英握紧她的手,眼里是憧憬与期许,想象着他日后与自己新娘的婚事。可低头看见了女孩的神情不太对,倒也知她心事,抿了抿嘴,没问什么,将她揽得更近。
一阵炮竹鞭炮声,惊走了夏风带响的蝉鸣声。熙熙攘攘的喜宴过后,满地的红纸片渗出了呛人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