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冷风刮卷起青石街上枯叶,又被一匹疾驰而过的骏马撞破。
沈丽予从府里急急地跑出,骑走了一匹白马,奔向城郊的校场去找柴英。
当王檀带沈丽予去那间酒楼时,她就听见隔壁桌的四位武官提到的,柴英今日会去校场练习。
“你都听到了吧?那些人时常在这边酒楼饮酒吃菜,柴英的处境,我是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个大概了。”王檀小声地道:“现在大瑞这官场里,文官不文,武官不武,像柴英这样逆流而上的人是很难做的。你若带他去西域,算是在救他,不是在拖累他。”
一想到那些白日就酩酊大醉的武官对柴英冷嘲热讽,想到那夜在洞口相谈时柴英的吞吞吐吐和自疑,沈丽予把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只想更快地见到柴英,想带他走,只要他还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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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马跑得很快,出城门后冲向几里外的校场。她远远地就看见了柴英,正在与几个穿着铠甲的士兵交谈,完了转身离去,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沈丽予向后拉紧缰绳,那匹白马渐渐地停步。下了马,她把缰绳捆在校场外的一颗矮树上,向柴英那边走过去。
他没穿浅色衣袍,而是一身灰蓝。纵然柴英有坚实的武人身姿,高挑颀长,腰板笔挺,可那张清俊的面庞现在无精打采的,慢碎的步子里藏不住他重重心事,那个步下生风的俊逸少年好像消失了一样。
“柴英!”沈丽予对他远远地喊了一声。
不止是柴英回了头,校场上的其他人也一样回了头,想看热闹,想知道谁在找他们的校尉,居然还是直呼其名。
柴英一看见沈丽予,心就扑扑地跳。她居然一个人过来这边找他了。女孩的笑容灿烂如阳,正一步一步地向着他走来。他胸膛发热,激动非常,向女孩那边跑过去。
“你来了?”柴英想立即就问女孩,是不是为他而来,是不是有话要说,会不会如他所盼,却又只能挤出这样一句无用的话先问出口。
沈丽予比他直接、大胆得多。她就是这样热烈的人,一旦确认了心意,她便丝毫不会掩饰,会将全部的想法都告诉那个人。
她应了一声,抬头对上他的期盼的目光,道:“柴英,我自小就不是安于本分之人,志在遥远的天地,想去西域,想去更远的大瑞疆土看看。我这样的心愿,不常与别人说,也不必与别人说,自得其乐,自求达成心愿便可。那日从山林里出来时,你和我表明心迹,我——就慌了神,不知该不该告诉你这些,所以就欠你一句真话。”
沈丽予拉起柴英握剑的手,托在她掌心,道:“我心悦于你。虽不知何时开始,但好像喜欢了很久,好像喜欢得很深。明知你自小的志向,我不愿你为难,所以一直没与你明说,也让你惹上一些麻烦。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告诉你这些实话,我不想就此错过这样好的你。我也知道了——你在这里其实过得并不快乐。如果,你仍想去西域远疆,我愿与你,同行长伴。”
柴英一听到女孩那句“心悦于你”,脸上、耳后顿时热得犹如岩浆流过,心快要跳出了喉咙,双手都紧紧牵住了沈丽予。可后来听见女孩说他过得并不快乐时,却是一怔。虽不知女孩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在官场的境遇,但他绝不希望女孩以为自己的心意来自对现状的逃避,于是道:“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话从口出,真是糟糕又令人误解。
见沈丽予一顿,柴英连忙摇头,慌乱地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那个意思。我也喜欢你,我——”他牵住女孩的双手没有松开,只是晃来晃去,嘴里始终冷静不下来。
沈丽予轻笑几声,抬起手,抚着柴英的脸,把他定住,柔和地道:“你慢慢说,哪里不是这样的?”
柴英在女孩温柔的轻抚中,也逐渐变得平静,一手还拉着沈丽予,一手抬起来也握住女孩靠在他胸前的手腕,道:“我不是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才想要去西域的,是因为你要去西域,重要的是你!我想和你一起,想陪在你身侧,无论是遥遥西域,还是海角天边,我都陪你去!”
他上前一步,更靠近女孩,道:“你说过,实现心中所想,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报国扬志,可以成为将士,开疆拓土,也可以身赴远境,守护百姓。你也说过,再小的事,只要初心向善,便不是白做的事。你在意我自小的志向,我亦对你如此。其实你与我,志同,道合!”
听他慢慢讲完,沈丽予认真地点着头。
二人坚定地看着彼此,心中是同样地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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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的一边,仍在看热闹的士兵们围在一起,想看看来这里找柴校尉的女子长了个什么样,将他们的上官迷得茶饭不思,只知找他们练武,练得比其他武官得还要凶狠。
不过,柴校尉刚巧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完完全全地盖住了她整个人。
而在那边,小情人道明了心境,已然开始排布二人不远的将来。
柴英话速极快地道:“我想过了,现下,我们有两种办法去西域。其一,我们随军而行,驻扎西州,武官可请愿带妻小同行。换防两年一次,明年请命,年底便可出行。虽然不曾有过先例——”
沈丽予听见“妻小”二字,有些恍神,脸上微微发烫,心道,这么快就要成亲了吗?
随即,柴英又说出第二种办法,道:“我们随使团出行。毋孜国的使团最迟明年年中将从皇城离去,西行回国。陛下会分派一定数目的文官和武官跟随,而他们会聘请认路的大瑞商人做向导。我也认得这样一些商人,在新州也颇有声名,届时烦劳他们将你认作侄女,我们就能跟一同跟上使团去西域。”
这些话听得沈丽予心潮澎湃。第二种方法自然更好,而且比她自己设定的像表舅舅那样跟随商队的法子,能更早去西域。
沈丽予握紧了柴英的手,雀跃地道好。
柴英看女孩开心,自己也开心,好像比她更甚,心想,如此便是心悦于一个人么?全副心意就此牵挂在那人的身上,时时刻刻因那人的一举一动心摇神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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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内,深秋已至,金黄漫天。
顶着凛然干裂的东风,柴英每日都要来找沈丽予两次,卯时一次,酉时一次。二人就在沈府门外见面,不做别的,就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会给她带糖葫芦,她会给他端来刚煮好的甜汤。蜜意浓情,府内府外的人都看见了。
一日清晨,天上难得地没了积稠的灰云,蓝天秋日,令人心情爽朗。
柴英想趁今日带沈丽予去外面走走,不出城也可以。自己今日不知怎的,就是越发地思念女孩,希望和她相处得更久一些。
正要出府时,柴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看,发现是家仆喊的,而旁边站着自己的兄长。
柴英连忙走过去,扶着柴顺,道:“兄长,您怎么起这么早?小心着凉。”
柴顺扶住弟弟的手,拍了拍,笑道:“我没那么弱。你和我进去吧,有话和你说。”
柴英扶着兄长坐下后,又给他拿来了一件绒皮披风盖好,问道:“兄长有什么话吩咐就好。”
“你天天都去找那位沈娘子,”柴顺边讲边拉好身上那件宽大的皮毯,继续道:“可有想过别人家里会怎么想你?”
“的确是,我应正式去府中拜访军候大人与夫人的。”柴英记起那一日匆忙地闯入沈府,唐突又冒昧,之后只是草率地与军候大人致歉,实在是太不懂事。
“拜访?”柴顺敲了一下弟弟的木鱼脑袋,道:“都该定亲了,还说什么拜访?”
柴英挠挠头,有些腼腆。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可他又担心女孩并不想这么急就定亲。尽管柴英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但他不愿别人对沈丽予指指点点。“我知道了,我和丽予再想一下。”
他刚要走出门,转而又回来了,蹲在柴顺身旁,欲言又止。
柴顺则道:“你放心,我与父母通信时讲过了,他们都说随你所想。你决定之后,我会亲自去军侯府,代替父母,为你向沈家提亲事的。”
“兄长,你知道的,我日后想和丽予一起去西域。可我也担心你——“柴英一字一顿地吐出想说的话。
而柴顺打断了弟弟的话,道:“阿英,你已经长大了,只管去做令你开心的事。我又不是不能动,不要担心我。我既作为你的兄长,不该成为你肩上的重担。”他拍了拍弟弟的额头,又道:“去吧,去见她。”
柴英顿了顿,站起身,道:“阿英谢过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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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与柴英来到主街随意走走,又路过了月老庙。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鼎盛如旧。明知看不清里面的人,可沈丽予还是会往庙里面瞧一眼,想着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老婆婆,想让老人也看见自己身旁的柴英。
对了,那日柴英也去过月老庙,他手里好像也拿着解签文的那种红纸。他求到的签是怎样的呢?她很想知道,如果她那签文说的是缘分天定,柴英求来的签会说一样的话吗?可如果不一样呢?如此,沈丽予忽而又有些不想知道了。
她看向男孩,发现柴英也在看自己,便问他在想什么。
柴英顿时拉着她,拐入了一道偏巷,这里较暗较窄,没什么人,令她又是一通遐想连篇。
“丽予,我想了很久,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柴英的后半句,等了许久,说得很慢,道:“我们定亲吧。”
沈丽予笑得清脆,爽快地答应道:“好呀。”
这下,柴英觉得自己思前想后的等待非常多余、庸俗。他的心上人一直都如此,坦诚、明朗,想好了就不会犹豫。
沈丽予又道:“若我们定亲,今后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等我们去了西域,我们家可以多去看看你的兄长,让他不会感到孤单,过于思念自己的弟弟。你说这样好吗?”
柴英走近女孩,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女孩眉边那颗浅浅的痣,随着她的笑颜跃动,顽皮得可爱。他实在太想太想和女孩在一起了,想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沈丽予也望着柴英,那张清秀俊美的面容,凝神沉思之际显得他更好看了。她环顾四周,趁着刚好没人走过,踮起脚,往男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见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直接蒙住了,嘴半张着,惊讶地说不出话的模样,沈丽予心想,如果有什么法术,能将这天真的男孩变多出一个同样的小人偶,能让她时时带在身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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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仪六礼,先行纳采。
大瑞朝廷讲究简化仪式,带上满满两车的礼品,柴府兄弟二人便直接去军侯府提亲。
行过问名宴,行过纳吉礼,到纳征之日,柴府又是大大小小的马车,载着聘礼赶往沈府。下聘的阵仗过大,军侯府门外有许多人在围观。柴顺吩咐一个家仆站在院外,给外面驻足的百姓每人派发银钱,以示同喜。
沈清嵘看见后,连忙去制止,说这是他们沈家该做的,反被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拦住了。柴顺对他道,这是柴家双亲的意思,他们有事在身,无法亲身前来,为表对息妇的重视,礼当如此,让全皇城的人都知道柴沈两家结下了亲事。
沈清嵘只能回到府内,与林丽忙进忙出。
而秦氏在廊下无事,望着那边红透天、堆满院的聘礼,再忆往昔。
阿蓬站在她身后,望向院中另一边的沈丽予和柴英。这两人一见面就腻在一起,手拉着手,总有讲不完的话。而现在呢,沈丽予坐在池塘边的石栏上,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准郎婿为她吹奏短笛。
此情此景,也让阿蓬忆起了当年,她的大娘子也这样望过那位沈大人,何曾想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糟心事。
阿蓬对秦氏说,这下沈娘子去西域,就有这位柴家的郎君作伴了,让她大可放心。
秦氏没有说话,心中为孙女感到高兴,亦为自己目的达成感到开心。这下结了亲,赶紧择日成婚,那二人还年轻,快些有了娃娃,孙女就不会去西域了。
沈兰心带着沈丽予,代替忙了一整日的叔父叔母,去给柴家兄弟二人送行。
聂霓裳在自己房中避了一个白日,不想管外面的吵吵闹闹,现在觉得人应该快走了,于是出来透透气。从前院的廊下经过时,瞥见女儿在堂妹的婚仪上跟着帮忙,面色微凝。
而当她快到前堂时,又听见了她更不想听的话,顿时驻足,倚在门外往里面探耳朵。
沈清嵘大口大口地喝水,正在和林丽说,幸好柴府下聘够快,前几日游宗听闻他女儿要与都护次子定亲,表示非常不高兴。他当时听到游宗那句直白的话,以为老皇帝相中了他的女儿,一下子整张脸吓得比柴顺的脸色都要苍白。
听沈清嵘讲完以后呛了一口水,林丽给他拍着背顺气,说陛下应该是要给那位颇受偏爱的皇孙平阳王选妃,并不是为陛下自己,这才让沈清嵘松了口气。
聂霓裳轻啧了一声,心想,真是什么好事都让她林丽的女儿占尽了。如果当初是沈清池世袭了爵位,如今的境遇会不会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她透过院门外,瞧见府门边上的四个年轻人有说有笑。沈丽予和自己的准郎婿亲昵也就罢了,这沈兰心怎么回事?她在看谁?那个病恹恹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