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月,暗夜幽幽。
沈丽予从噩梦中惊醒,右手扶额,让自己缓缓神。
她掀开夏被,从榻上坐起来,撩开纱帐,起身点灯。往身上披了件轻衣,沈丽予来到书案前坐下。既然睡不着了,不如赶赶工,批读前些天新到的书稿。
她读不到几行,脸色一沉,举起一支沾了红墨的笔,划掉了书稿中颇为显眼的几句“游宗耽迷酒色享乐,不思国政,以致贪腐盛行,民不聊生,国力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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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外传来更夫一慢四快的敲击声。五更已至。
沈丽予将最后一章读完,放下笔,两手高高举起,伸了个懒腰,往房外走去。
陈师傅提着灯在院外游廊经过,一眼瞥见沈丽予,远远地道:“三娘子,还没睡吗?”
沈丽予摆摆手,不想让人担心,嘴角一扬,道:“不是,睡不着罢了。”说完,她心中一紧,觉得自己这句听起来一样怪令人担心的。
“那需再请李郎中过宅吗?”
这时,严清不知道从什么角落拐进来,举着账本走向沈丽予,道:“请什么郎中?她不过是晚间吃得太多,撑得睡不着了。”
沈丽予的笑脸转向严清,道:“严清,你也睡不着呐?”
严清最不喜欢她装作无事的样子,皱眉道:“我就是做账做了一宿。”
沈丽予道:“辛苦你了。”
严清没回她话,把沈丽予送回寝室后,转身推开门就要走。
沈丽予吹灭书案上的烛光,忽而回头道:“严清,方才,谢谢啊。”
严清道:“你若真感不适,还是要找郎中来开些药的。”
沈丽予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挥了挥手,道:“不用,不用,我还要赴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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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沈丽予把印坊林虞轩搬到帝都新州后,书坊唤名居、乐坊清风堂越开越大,风头正盛。未免招人耳目,她身为老板极少在外抛头露面。除非特殊情况,比如向一些脾气古怪的作者催稿,其他实在需要看到人的场合,都是严清、怀瑾、握瑜三人轮流出面。
严清做账,熟悉各个地方的出入账;而怀瑾、握瑜比她们二人都年纪稍长,身为护卫跟随沈丽予多年。这三人都了解印坊、书坊和乐坊的事务,足够替她出面。
于是,时间久了,大家便以为老板是二男一女,甚至会以为是三兄妹在做这盘令人羡慕的大生意。
其实大家觉得谁是老板,沈丽予并不在意。反正,不要有人认出自己便好。
然而,今天的宴席很重要,她一定是要出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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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驴车从一处偏巷中驱驾而出。车内布帘低垂,捂得严实,外面的人都看不见驴车里坐的是何人。不过驴车外观破旧,不比那些达官贵人出行的阵仗,因而街上的人不会认为车里坐着什么富贵人家的郎君或娘子。
从沈丽予的宅子去郭府,需经过新州最繁盛的主街。这辆驴车对她而言非常合适。此处商铺、小摊是都城中最多的,白日里各处都是买卖、吆喝,人来人往。虽然没以前人多了,但热闹不减。
沈丽予听着驴车外的嘈杂声,觉得十分亲切。以前,她与宋玉栀常来这条主街上逛。如若那间月老庙还在的话,这条街便会挤满求姻缘的善男信女,马和驴子都挤不过去。
可如今,这里只剩行商坐贾,少去许多人情味,徒增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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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停了,她坐在里面不出声。少顷,外面敲了三声,一声慢、两声快,一个清脆的女声对坐在驴车内的人道:“请问是三娘子吗?”
她认出那声音了,撩起帘子,在车内对外面的女孩笑道:“正是。”
那女孩看见沈丽予十分高兴,眼角渗出了泪。
沈丽予把手伸到车窗外,去摸摸女孩的头,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我没事呐。阿温别哭。”随后,她警惕地望了望窗外驴车前后,确认只有阿温站在这里,于是披上一件不容易被看见脸的披风,转身下车。
阿温这些年虽长了些个子,但还是比沈丽予低一个头。见她下车后,阿温跳着蹦着走过来,握住沈丽予的手,抬头道:“快,我带你去见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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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温带沈丽予进的是偏门。
今日的郭府办周岁宴,为去年出生的第三位小公子庆生,如以往一般热闹非常,宴请的宾客极多,人来人往。
人多的确不太方便。可越是人多的地方,才越容易躲藏。大家都忙进忙出的,不会有空理睬一个悄悄进来的女子。
阿温拉着她,在偌大的郭府中绕进绕出,转来转去,终于走到一处偏院,这里只有一处可进出的拱门,把守十分方便。阿温在门边放开沈丽予的手,对她道:“宋娘子就在里面,你快进去吧。”
这偏院内青苔布满石台,又刚下过雨,沈丽予走得小心翼翼。可不能摔倒在青苔上,衣裙脏兮兮地去见老友啊。
走到门前,沈丽予却忽地犹豫起来,心中十分忐忑,没敢打开门。
幸好,里面的人先把门打开了。
宋玉栀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她的名。
“丽予”——好久没人这样叫过她了。
怕二人就要在这门外抱头痛哭起来,阿温连连几声提醒,喊她们有话快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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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后,沈丽予扶着怀有身孕的老友坐下。
宋玉栀一手撑在腰后,一手还拉着沈丽予,却感觉老友的手冰凉、粗糙,手掌和指节上都长出了老茧,又想哭了。
沈丽予摸了摸宋玉栀的额发,抬手擦掉她的眼泪,道:“好啦,别哭了,我这不是来了吗?”她轻轻抚了抚宋玉栀鼓起的腹部,又道:“你这都好几月了吧,可不能像以前那般爱哭了。”
宋玉栀抽泣道:“我才不爱哭。”
沈丽予安慰道:“以后得空,我们可常常见面的。”
宋玉栀终于笑了,点点头,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泪,须臾,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林家弟弟,过几日就到,马车会在点将台旧址等你的人。那处已废弃多年,平日里很少有人过去的。”
听见“点将台”,沈丽予立刻想到了柴英。
宋玉栀不是不知道老友的想法,正要开口问点什么,就被沈丽予抢了话,问起其余人的境况。
柴英与沈丽予在点将台一别即是八年。她宋玉栀与沈丽予又何尝不是?老友相聚,还是别聊这个负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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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突然变得吵闹。
一些在宴席上忙碌半天的老仆路过,见阿温无所事事,在偏院门边走来走去,便上前斥责,又问宋娘子去了哪里,自家儿郎的周岁宴,主母怎能不到场。
宋玉栀听见就来气,恨不能骂出声,只能自己小声驳斥道:“不到场便不到场,这周岁宴又不是真给我儿子办的。何况这都第三次了,至于这样隆重么?”
沈丽予捂着嘴笑。真好,宋玉栀还是以前的宋玉栀,一点没变。
老仆骂完以后,她们竟又和阿温站在一处,聊起来了。
毕竟谁是真的爱干活呢?装装样子就足够了。
院外两三个老仆,说起话来,仿佛有七八张嘴。谁都不知道偏院房中坐着人在听,嗓门越发大起来。瘦小的阿温站在中间,听也不想,走也不是,插不上话,处境尴尬。
老仆们说来说去,都是些从宴席上听来的传闻。和沈丽予的乐坊相似,宴席这种场合,可用以探听许多秘密。
人们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说话?说自己的事哪比得上说别人的事更能助兴呢?如若是丑事,那更令一些人感兴趣了,谁家锒铛入狱,谁家通奸被抓,谁家未婚有孕,谁家藏娇生子,人人皆不知真假,传开便是。
宋玉栀边听边评道:“还算懂规矩,知道不能置喙家主。”
老仆们的确半点不聊郭府的事,但会聊与郭府有关的外人,比如沈丽予。
沈丽予一点都不明白,这话是怎么转到自己身上的,只听外面的老仆们越聊越发地伤感,仿佛把她当做自家儿女,戚戚沥沥地道:“沈家的小娘子,真是可惜!”
“要是还活着,现在应该与宋娘子一般年纪了吧。”
“对啊,前些年那世道,可太乱了,尸骨怕是都寻不回来。”
沈丽予与宋玉栀对视,扑哧一笑。
可沈丽予很快笑不出来了。外面老仆还在伤感沈丽予的坎坷身世,像是哭出来了,道:“唉,要是与柴小将军完婚了,现在应该和宋娘子一般,在将军府中办周岁宴了吧。”
“沈娘子和柴小将军生的孩子,一定特别好看。”
“爹娘都长得好看,孩子一定差不了。你看今日过府的潘尚书,尖牙猴腮的,他的娃娃可丑啦!”
“可惜啊,要是那时沈娘子的母亲没犯事就好了。”
“与林氏无关吧,这不是林家的家主出事吗?”
“你们说,林家究竟,有没有谋逆——”
话音未落,阿温实在听不下去了,立即打断老仆的话,少有地厉声道:“别说了!想杀头吗?”
老仆们虽不满阿温的顶撞,可亦知晓方才的话会惹麻烦上身,沉默地,悻悻离去。
屋内,宋玉栀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后,便一直紧握着沈丽予发颤的手。院外恢复了安静。见沈丽予的心绪稍稍平复后,宋玉栀道:“你一定可以查出真相,为林家,为你母亲翻案!”
沈丽予目光坚定,对宋玉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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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半日,回来已快入夜。沈丽予肚子饿得咕咕叫,虽是去赴宴,但不能大大方方地坐下吃席。她与宋玉栀聊得太久,不曾想起午间未进食。现在的她,刚下驴车,便是一阵头昏眼花。
推门进去,立即看见严清板着一张脸,双手叉腰,站在前院等她。
沈丽予全身一缩,顿时有些害怕。有时候,她真觉得,严清才是她的老板。
而自己现在像个旷工半日、偷摸回来就被老板抓着的小女工,定在门边,一时不敢向严清走过去。
“你还知道回来?”严清厉声道。
诶,这话听着,越发地像是老板骂人了。
严清小半埋怨小半生气地道:“平日里总把我们推出去,现在倒不害怕别人发现了?”
沈丽予明白严清是在担心她会不会被人认出,被官府带走,随即当晚就被砍了,因为以前她就这么吼过自己。尽管她告诉过严清,依法令与章程,官府办事不会这么快,但严清认为,行事不谨慎就该骂一顿才会长记性。
沈丽予自知今日过去找宋玉栀,于她于己,确实冒险。如不是宋玉栀非要见面说接回林家表弟的事,她们也许还在互通书信地联络。八年未见,好不容易挚友同在一城,不见面实在不厚道,于是二人便约定了周岁宴上相会。
人多,都忙,没人看见她的,沈丽予对严清解释。
严清两手交叉于胸前,无奈道:“新的书稿来了,回去看看吧。”
沈丽予如蒙大赦,缓步绕过半步未挪、还怒瞪着自己的严清。一回房,见书案上又多了两三沓文稿,手指捏翻纸角,随便一数怕不是百来页。
沈丽予未用晚膳,一看这些,头更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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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发现书案上有一个麻纸自制的信封,两面无字,压在旧书稿底下,藏得隐秘。里面是从做好的书册上撕下来的几页纸,纸样粗糙,刻字有错,排版马虎,印墨不均。这书要全都是这几页纸印出来的质量,人读起来一定很不舒服。
她仔细看,发现这书竟是盗版,而且盗的是她家书坊新出的书。
谁给她送来的这些?
这些年,她藏得极好,新州城内知晓她真实身份之人,绝不超过六个。那是谁将她认出了?
霎时,沈丽予觉得脖项处似乎抓上来一双冰凉的鬼手般,让她寒颤不已,仿佛就是昨晚梦中那只从黑暗中一下伸出来,将她死死掐住的鬼手。
而如果是为了告诉一个书坊老板有关盗版的事,为什么不直说呢?难道是这几张纸有不寻常的地方?
沈丽予拿起来再看了几遍,果然,上面有几个字很熟悉。
她找这个人刻版的字迹,找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