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五日,他们到了岐州境内。人马辎重不少,即使奉命赶路,他们行程也算不上快。李励从专属官车上下来松筋骨时,就看见莫邪正站在车前给马儿喂盐巴和萝卜。
作为他的贴身护卫,出城开始少年就寸步不离他身。但莫邪也不愿与他坐近,多数时候那身胡袍都在帘外车夫身边,竹竿横在车前辕上随着马动一晃一晃。出城第三日起少年跟着车夫赶马已学的有模有样。李励索性撤了车夫,让莫邪一个坐在他身前。
“难得休息,你歇歇罢?有专人喂的。”李励看他喂得认真,出声提醒。
莫邪手里没停,“这两日天热,马本就不像牛骡耐走,多喂点没坏处。”说罢亲昵地摸了摸马脸。
相较于人,少年和动物相处似乎更融洽些。李励劝不动,回头看见卢筠卿带着赫连雁从后一辆马车上下来。
“那块高原是哪里呀?”总角小童指着西南方向山前小块凸起问。
“那就是五丈原,诸葛亮含恨而终的地方。”李励目光随着小童手指飘远。五次北伐,鞠躬尽瘁。诸葛丞相的事迹他在巴蜀听了无数回,如今竟有缘到了这。
“原上是诸葛亮当年屯兵操练之处。现在还有成片农田被称为【诸葛田】。当年北伐的大营遗迹尚存,附近人称其为【豁落城】。你们细看还能瞧见。”卢筠卿举扇摇指。
若不是公务在身,定要去拜一拜的。李励沉心算了算时间,按目前快慢刚好两月能到凉州,和舍利从沙洲出发差不多,不敢再延误了。
“传令下去,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再赶路。”卢筠卿领命派人传话。出发前他才得了永宁郡王府长史的职位,不过他素不喜朝堂聒噪,依旧素袍常服。
“要用膳吗?”莫邪把来福举高。他的饮食来福吃过后莫邪会再试一遍,几日下来狗和人都圆了一圈。
那天给莫邪披外氅时他就发觉少年瘦的伶仃。大约山里也无甚好吃的吧,越这么想,他看向莫邪的眼神越发柔和。
莫邪感受到他的目光,心底轻叹,这王爷不知又再想些什么。鼻梁高挺,眼窝又深,李励长得就是副多思多想样貌。几日相处,莫邪知道对方防备心很重。马夫坐在他身前时,他呼吸都是收敛的。
还没来福来的自在。她把狗脸捏扁,细狗吐舌,毛茸茸脑袋就像她之前养的阿黄。
没来由想起山门。朱红色门扉后青苔覆盖的台阶拾级而上就是竹篱围着的小院,依着山势前后三进。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倚着朱门,她迎来四师弟送走二师兄。二师兄下山时她偷偷哭了好几晚,只觉家中空落许多。还是师父宽慰她说人生聚散离合皆是自然,况且少年意气,闯天下也是应当的。
师兄下山也就罢了,师父如今却……莫邪手臂收紧,是神是佛都好,她不怕报应,只想把师父长长久久留在人间。
山里那道朱门亘古不变才好。
“来福快被你勒断气了!”李励拉她胳膊。莫邪回神,放开可怜的狗。
狗子浑身发抖,呜咽着一溜烟钻到马车下,用食物再逗也不出来。莫邪脸上讪讪,银筷试毒后拣了碟菜准备替来福把今日工作吃掉,遥遥却听见一声:“且慢!”
不阴不阳的语调,听着不算年轻。莫邪抬眼细看,四五名披甲府兵推搡中,一个老人扭出重围,滚了出来。
“不得无礼!”李励喝退府兵,快步走到老者身前。“阿翁,阿翁是你么?”他声音又惊又喜。
老人穿着的圆领袍布满脏污,看不清本来颜色。黑幞头歪歪斜斜,露出灰白夹杂的头发。他抬起头来,额上一大片青紫,泪眼婆娑道:“小郎君,好孩子,老奴以为再也见不到您……老奴找您找的好苦啊!”
李励一把将老人搀起。“您先吃点东西,不着急,咱慢慢说。”
四名婢女摆好碗碟。老人颤巍巍被李励扶至上首,千恩万谢地落座后。老人一样样夹菜,边吃边呜咽:“我可怜的小殿下,老奴不在,您连个试菜人都没有……”
莫邪默默放下碗筷。来福也从车底钻出,气鼓鼓蹲在她身侧。
断续话语中,莫邪听出老人姓赵,是从太子府起就侍候的老人了,从小看着李励长大。比李励先一步从巴蜀出发后,遭了劫杀,被山谷里某个猎户所救,在山里转了半个多月才从沿着石头河出斜峪关,绕着五丈原撞见他们的队伍。
“内侍婢子们都走的走散的散,只剩老奴这把老骨头,天可怜见,能再见小殿下您安好,老奴我这颗心才算放下……”哭声渐渐大了,李励也红了眼眶。莫邪把肉干在嘴里乱嚼,竟尝不出滋味。
待吃饱喝足,换了衣裳。赵内侍身着绯色官袍,耷拉眼角,薄唇紧闭,若忽略掉他额上李子大小的包,倒能看出曾任内坊令的威仪。
“这些都是新进侍候的人?”他环视一周,婢女和小宦官们都随他眼神低头屏息,只有队末一高一低两个少年满手流油吃着烤包子。
真是岂有此理!
他赵金贵十三岁进宫学侍候人,还从未见过如此没规矩的家伙。赵内侍正欲告状,却见李励含笑让他们多吃。王爷怎能跟下仆如此说话?赵内侍吃了一惊,将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小的那个见他瞧来,倒知停了嘴,年纪尚小孺子可教。高些胡服那个却继续大嚼,对他不屑一顾。这厮定是小王爷蒙难出山临时寻的,奴大欺主,断不能纵容。
他放下茶盏,轻咳一声:“某乃先太子府中内坊令,现永宁王府典军。郡王由巴蜀入京,山高路远,轻装简行。想必你们都是由京里征召来的吧?”他微抬嘴角,和颜悦色道:“某与诸位尚不熟识,此行数月,我们先互相介绍下可好?”
侍从们抬起头来,从左至右依次报了姓名籍贯,从何处调来。莫邪听了会儿觉着头痛,擦擦手捧着热牛乳小口喝着。
“您二位呢?”老人问了一圈,终于把话头转到他们身上。
“他俩是孤的贵客。”李励截断话头,“阿翁还不知道,正是他们把孤从歹人手中救出,又愿陪孤去凉州,可万万怠慢不得。”
老人脸色微微发红,“救您,这——”
“李励,还有这个甜甜的牛乳吗?”莫邪舔舔碗沿,恋恋不舍道。
“人前叫郡王!”总角小童狠狠踩了她一脚。莫邪搔搔头,不咸不淡“哦”了一声。
就这?!赵内侍目眦尽裂,直呼人名是大不敬,更何况对圣人现存长孙。老人转身想要告状,却见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笑着让婢女端牛乳,取奶皮子来。
小王爷是被这妖人蛊惑了!老人眯眼,这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朗目,眼角一点红痣,妖妖娆娆!再细细一看,没有喉结,面白无须,依他内侍四十余年经验看,这人八成同自己一样被净过身。
膳后赵内侍把自己的发现表功般悄悄告诉李励。
“人心难测啊!山中遇高人,这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他压着嗓子叨叨。
李励却愣在原地。修长的指节,轻盈灵动的身姿,雌雄莫辨的音色……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再看向莫邪,他忍不住怜惜起来。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话本里的传言原来是真的。
怪不得莫邪所使神功名不见经传,原来只有做出莫大牺牲才能习得。他吸了吸鼻子,李励啊李励,同莫邪相比,你的苦难算的了什么?他对少年更钦佩起来。
“三师兄。”总角小童拉拉莫邪袖口,“郡王殿下红着眼直勾勾看你诶,你欺负他了?”
“没有啊。”莫邪摇头,细想今日也就是把他那份牛乳喝光而已,难道他极爱喝牛乳?
下次让给他好了,她打定主意,回头对李励露出个灿烂笑容。
没想到小郡王边用袖子擦脸边溜上马车,真是奇哉怪哉。
休息时间很快结束,莫邪照例坐的车夫位置这次却被他人提前霸占。“老夫十余年随侍永宁王,赶车这活不劳您大驾。”赵内侍挥扬马鞭,看起来是个好手。
那我是趴在车顶还是坐在后梁?要不骑匹马随侍左右吧?莫邪站在车下左瞧右瞧,有些犹豫。
“还不快上车。”车内贵人发话。莫邪耸耸肩,从目瞪口呆的老人身边纪挤进车里。赵内侍嘴张了又张,最后只以危险名义开口拦下她的竹竿。
反正还有玉笛呢。莫邪无所谓地坐在李励腾开的空位上。车舆虽大,摆了茶台和小书架,其实也没剩多少地方。
这本是李励独享的安乐窝。莫邪规规矩矩坐端,眼观鼻鼻观心不出一言。
李励见她局促,从暗格里取出个八宝锦盒放到茶台上。“吃吧。”他打开盒盖,瞧着莫邪眼睛晶晶亮起来。
“是糖诶——”莫邪说得很轻,如同不想打破这场幻梦。盒内是各式糖果小点,他注意莫邪喜欢吃甜,来之前叫人准备坊间不太常见的甜食攒了个盒。莫邪小心翼翼伸出手,取了颗裹满松子杏仁的牛乳糖,抬头看着李励:
“我真的可以吃吗?”
瞧着少年小狗样的眼神,李励恨不得他把这八宝锦盒统统吃光!“都是你的,吃完还有,晚上进城孤叫他们多备些。”
得到他的首肯,莫邪郑重其事把糖放进口中。奶香在口腔流淌,坚果的香气从齿间氤氲升上鼻腔。作为山里长大的孩子,莫邪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嚼着嚼着,眼泪不知怎的流了下来。
下山真是太好了。莫邪感觉全身暖洋洋,轻飘飘,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吗?
恋恋不舍舔掉最后一点杏仁碎。莫邪仰头看向青年郡王,“李励。”她念他名字。
“下山遇见你,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她带着鼻音,声音低低,带着丝平日不见的柔弱,李励听见,胸口涨涩涩,微痒。
“你——”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刚想说什么,马车却剧烈一震。
赵内侍赶忙拉住受惊的马匹。莫邪闪身到李励身前,白玉笛从袖中露出两寸。
半盏茶功夫后,车外混乱渐渐平息。“殿下!”卢筠卿声音从帘外传来,“外头有人【邀车驾】,您见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