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东侧,紧靠空荡东宫便是魏王所居的武德殿。原本皇子成年就应前往封地,圣上怜子,命魏王留于宫中,遥领七州军事,并兼任京兆牧,统领长安总务。
原本魏王在城内还有多处宅邸,但眼下天子久病,魏王侍疾,日夜不离宫闱半步,武德殿这才人气兴旺。
暖阁幽香,金线密绣的丝袖下,藕节般手指上猫眼石扳指荧荧闪光。魏王恋恋不舍放下杯盏,挥退舞姬。舞姬行礼告退时带着扳指的手指不忘扫过酥乳揩了一把油。
“长安城又热闹起来。”他留着薄须,须尾随着丢进嘴里的葡萄一动一动。魏王吐籽漱口后对下首老人皱眉抱怨:“圣眷优渥啊,珍宝食邑都还罢了。今日圣上竟与我提待他回来领几个折冲府练手。先皇在时,隐太子是怎么隐的,不过二十来年他就忘了。”
老人手持拂尘,粗麻葛袍,鹤发童颜,端的一副道骨仙风。他微微一笑,话却没来由的锋利:“凉州距京近两千里,天高路远。自圣上病后,吐蕃、突厥、回鹘、吐谷浑……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凉州刺史郭纯孝跟着昆丘道大总管西征龟兹一年半载怕回不来。凉州总管府现由长史料理诸事。”老人拂尘轻甩,“长生药被诸方觊觎,路上不太平也是寻常,万一被暴民蛮族夺走,作为奉迎官的永宁王李励护药殉国,这样的事……”
“呀,令人痛惋。”魏王用鹿皮布慢慢擦着扳指,目光微微飘远,“可惜了,他幼时冰雪聪明,子侄里孤最喜爱他。励儿幼时水墨丹青还是在孤府上启的蒙。”
说罢他擦擦眼角,长叹口气,“待孤登临大宝,破例追封个亲王,过继个孙辈给他继承香火。也算对得起阿兄一脉。那长史是谁?”
老人起身,躬身在他耳畔轻语。
窗外淫雨霏霏,模糊他们的低语,秋天深了。
……
赫连雁跟着师姐寄居永宁王府已是第三日。雨从昨日晌午开始下,足足下了一天半还是没放晴的样子。师姐从起床开始就在嘟囔“怎么还不出发”。小童叹了口气,也有点厌倦这没完没了的细雨。
永宁王李励就是这时踏着细雨来到院中的。他今日换了件银线龙纹的圆领袍,九环白玉蹀躞带随着他走动发出微微轻响。
刚入院,他就瞧见莫邪披着蓑衣,蹲在池塘边,远远看着像团草垛。
“你师兄做什么呢?”他问廊下童子。
“许是在作诗吧。”赫连雁对他躬身行礼,“吃过午膳就蹲池边没挪窝,长吁短叹的。”
大唐兴诗,长安城里王公贵胄,商贩走卒,人人口中似乎都能念两句诗歌。李励不觉惊讶,只觉好奇:莫邪会做什么诗呢?
他挥退仆役,独自撑伞走到池边。吸饱雨水的黄土成泥,沾湿他的皂靴。
莫邪手里攥了根树枝,确实在地上勾画了些什么。李励躬身,定睛细瞧:
大明湖,明湖大,
大明湖里有荷花,
荷花上面有青蛙,
一戳一蹦哒。
既无平仄也不对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李励失笑,而后想起他府中池塘确实称作“明湖”。他定睛再往塘中看去,残叶丛中确有一朵红荷朦朦胧胧露出点花瓣,竟真还未凋谢,花下阴影中一双小眼睛从池面冒出,不是青蛙还是什么?
想到莫邪丢棍扔□□的样子。李励噗嗤笑出声来。“你笑什么?”莫邪扭头不解。
“我笑你遣词不确切。”李励指着红荷,“那么远,你是扔棍过去的吧,怎能是戳呢?”
“就是戳的。”莫邪站起身,草垛子成了个刺猬球,“你瞧——”
话音未落,少年惊鸿略过池面,足尖点在荷叶上,袖中白玉笛伸出半尺,轻触花尖。
红荷轻摇,一个呼吸间少年已回到他身边。
“是被我戳下去的。”莫邪认真看他,蓑衣上水珠都还在。
好俊的轻功。青年深吸口气,抬头看天,不知不觉间秋雨停了。一束日光穿过云层照在池中红荷上,他心中的阴霾也随之散尽。
“今早我去宫中领旨。”他闭眼,博山炉飘渺的香气,榻上老皇帝枯枝般的手以及塌边带着意味不明微笑的男人历历在目。
“明日辰时出发。”他望着莫邪,“怕不怕。”
莫邪摇头,“你不用怕,我会护你周全。”少年认真地说。
李励哑然,而后眯眼一笑,“倒是我多虑了。山高路远,你们师兄弟有什么需要?”他见莫邪连剑都没有。
莫邪想了想:“我出去一趟,出门确实得有件趁手家伙。”
该是什么神兵利器?李励压下心中好奇。“马在角门拴着,银钱在褡裢里装着,若是不够府里随时能送。”他从蹀躞带上解下一个紫金荷包,“带上,城内见符畅通无阻。“
莫邪打开莲纹荷包,半面小金鱼露了出来。“真漂亮。”她捏着鱼鳞对着那缕阳光微笑,“谢谢你,李励。”
日光中,少年的笑竟比日光还暖。“咳咳。”李励举袖缓解面上尴尬。莫邪浅行一礼,转身离去。看着少年背影李励出神半晌。他是怎么了,大约因为莫邪是个有趣家伙吧?他望着池中那朵红荷出神。
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青蛙,一戳一蹦哒。嘿,倒还怪形象。
只一柱香功夫,莫邪大包小裹地重回院中。
“怎么这么快——”李励瞧着少年放下箱箧,随手擦了擦额头薄汗。“我没骑马,跑着去比较快。”莫邪献宝似的晃了晃手里竹竿,“呐,还是这竿趁手。”
永宁王回头瞧了瞧廊边翠竹林,语调抬高:“都是竹竿,这和那些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别。”莫邪理所当然看着他,“这根是我在后山砍柴时瞧着最顺眼的一根,出山带了一路呢。”
“那这些又是?”李励对着满地玩意儿抬抬下巴。
“我和师弟的行囊啊,不是要出远门么。”莫邪蹲下身打开包裹。
李励低头,竹编箱箧里好像有几件旧衣,两个水葫芦和些杂七杂八东西。拢共也值不了两吊钱,就为了这些东西——
“师兄,我们的行囊!”总角小童蹦跳着跑了过来,“太好啦,我还以为再寻不回,这火绒还是去年我采的那些艾搓的呢,幸亏拿油纸包着才没沾湿……”
李励默默让开位置。即使再艰难,他也从未亲手砍一根柴,收一根艾。
如今堪称盛世,莫邪和赫连雁也是要劳作的,哪怕少年身怀神功也一样。想到莫邪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柴禾捆在山间疾行的样子,李励心下一涩。
“出行的衣袜鞋帽,吃食药品府里都预备下了。”他和声细语,“略挑几样就是了,随行用品只多不少。”
第二日辰时,果如李励所言。长长的队伍从金光门排到西市,光马车都有十辆不止。
“这么多人?”赫连雁张嘴,连他和师姐的吃用都有专门骡车安放。粗略一数,队伍二百余号人手。
卢筠卿今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缺胯袍,带着金属护腕,折扇却还不忘轻摇。“听说路上不大太平。圣上专门抽调了五十名北衙禁军做保护,魏王又从南衙十六卫里挑了五十个好手。”他打开扇子挡住下半张脸,“南衙府兵都是他的人,小心些。”
会内讧吗?下毒或者刺杀?赫连雁吞了口口水,只见师姐靠在马背上,用麻布细细擦她那根一头削尖的竹竿。
削了个尖?赫连雁眨眨眼,确实没看错。
眼见队伍不动。莫邪放下擦好的竿,席地打坐。
“有闲心想有的没的,倒不如把你宵练二层好好练练。”师姐无趣的声音传来,小童拧眉,转脸对上卢筠卿若有所思的眼神。
“说起来让我们晚出发的还得赖圣上身边那个红人儿。大国师袁师光,临了出发前,他非说祭天祭地才能保佑此行顺利。”卢筠卿斜瞄一眼,赫连雁神情未变,莫邪早已老僧入定,运气三个周天。
是猜错了还是沉得住气?卢筠卿望着队伍前端临时搭建的高台。此行定不会无趣。
高台上。圣上亲封的大国师戴着魕头,手举青铜甬钟,绕着李励周身边转边念念有词。侍者于四角焚香熏艾,李励身着衮冕,上衣为黑,下裳为红,戴黑介帻,插双玉簪导,代病中天子祭拜天地。
朝中无太子,代行祭礼的也合该是魏王才对。台下众人或有思索的,但都未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向终于变了。卢筠卿盯着高台上那杆旗微微挑眉。
果然,“吉时已到——”国师敲钟为号,侍者高呼,声音从队头传到队尾,一声声高呼很快被钟声淹没,长安城内大大小小钟声齐鸣,为奉迎队送行。
洪钟嗡鸣里,国师未摘面具,俯身似在郡王耳畔低语,钟声震耳,卢筠卿什么也听不见。只瞧见台下朱紫跪了一片,远远瞧着红云一般。
又过半个时辰,队伍终于缓缓移动起来。莫邪被赫连雁催促着上车,卢筠卿则厚着脸硬和他们挤在一起。半柱香功夫后,李励也换了常服钻进他们马车。刚上车就痛饮一大杯姜枣茶。
“净折腾人。”他夸张地用袖子扇风,“跪得孤膝盖生疼。”
“国师大人倒是难得与人亲近。”卢筠卿意有所指。
李励沉吟半晌,“确实怪很,孤与袁师光无甚私交,论理,他与魏王倒时常相见。难道是两头下注?”
“你们说的是谁?”莫邪问。
“国师啊,你刚刚没看?”李励皱眉,“我们在台上祭了一个时辰呢。”
“看见你着正装了,很威仪,剩下人我忙着打坐都没注意。”莫邪一板一眼回答。
亏你还知道看我。李励心中哼哼。“他是这几年圣上最宠近臣,给圣上炼了不少丹药,圣上病后对他愈发倚重。”
袁师光,莫邪垂下眼睑,这名字好生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何时听过。算了,该想起时自会想起。她忆起师父手持竹篾,教她“莫执着”时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
瞧着少年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李励端起茶杯,什么都没问。四个人挤挤挨挨蜷在狭小车厢里,但他竟觉这样挤在一起还不赖。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城门,长安城长着大嘴把他们吐了出来。
下一站又该被谁吞没呢?高台上国师塞进他手中的锦囊此时正静静躺在他袖内。李励捏紧袖笼,心中暗想。
备注:女主的诗为民**阀张宗昌所作,在此借用
为什么蛤玛是违禁词啊……进行了替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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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