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青龙坊重回寂静。
“冻……冻冻冻死了!”赫连雁蜷缩着打颤。莫邪内功深厚,运气衣衫已近半干,但见师弟如此狼狈。除了“叫你平日不好好练功”的嘟囔外,她决定去寺庙厢房里转一圈。
顺点衣衫吃食,就当香客们贡献佛祖了。她朝着大殿方向拜了几拜,权当告罪。
轻手轻脚,她溜边摸进房间。内里是个通铺,四个男子正在酣睡。她麻利顺走床榻边两件外袍,还有桌上半碟酥饼,蹑手蹑脚回到梨园中。
听她大概描述,赫连雁边换衣边点头,“那几个大概是来上香留宿的檀越香客。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出家日,富家大户来拜一拜也是常有的事。”他换好赭色团花袍,用力嗅了嗅,“好香,大概是哪个富商吧,用这么好的和合蜜香。”
莫邪举起另一件窄袖圆领黑袍瞅了瞅,“摸着倒是很舒服哩。”
“废话,这可是正经苏州绸缎,素色也是难得的。”赫连雁对这土包子翻了个白眼,“快贴身换上,把咱湿衣服晾晾,一会儿天亮披外面,谁也看不出来。”
赫连雁长了个心眼,这样好的衣袍万一路上碰见失主不免一阵聒噪拉扯。穿在里面既干了身又难以察觉。
莫邪点点头,当下就开始脱衣。
男女有别,赫连雁登时涨红脸。“去墙角换!”他捂住眼睛低吼,太阳穴一抽一抽疼得难受。也不知师父她老人家养徒弟会不会头痛?
半柱香功夫,莫邪就换好干衣。赫连雁把湿衣服挂在树梢,莫邪和衣打坐,赫连雁靠在她腿边,二人眯了一会,直到鼓声密密响起。
长安城在晨光中醒了过来。
鼓声停歇好一会儿后,观音寺供客歇息的厢房里突然传出男子高叫声:
“婢子养的,我衣裳呢?”
“小声点,隔壁郡王殿下他们灯亮了半宿,你可别吵他们安睡,再好好找找罢,还能丢了不成?”
“就是,我看你定是昨夜和我们衣服放混了——诶呀,我外袍也不见了!”
这些莫邪和赫连雁都听不见。开坊市后第一时间,二人就溜出梨园,远离这是非之所。
莫邪揉着肚子,朝大道两畔边走边瞧:虽然垫了两块酥饼,吃了个大梨,但她还是感觉腹中欠点什么。
要是有碗热乎乎的肉汤就好了,最好再配半个锅盔!她小声念叨了两下,赫连雁却摇头叹息。
“天可怜见,三师兄你真是没吃过好东西,我带你去西市,包你大饱口福。”
然后他们就到了胡姬轻笑,酒香四溢的大唐西市。
“先去买几张新鲜出炉的芝麻胡饼,再打两碗撒葱末的胡椒羊汤驱寒。要是不够,再来一屉荤素馒头……”光听师弟掰指头细数,莫邪口水就止不住下流。
长安真是个好地方,大城市就是不一样!
胡饼嘎吱酥脆,远不是邦硬锅盔能比。莫邪空口吃了一个,满齿留香,不由红了眼眶。
“山上也没饿着你啊,有肉从来都是紧着你先吃。”赫连雁边好笑边心疼用汤里热羊肉夹了个饼给她,“我滴了两滴胡麻香油,慢点吃,别咬着舌头。”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莫邪连吃五个羊肉夹馍。拳头大的荤素馒头也被她干了一屉。
“少年人真是好胃口。”栗色眼瞳的老板娘笑着给他们拿了两块带枣的糜子糕,“送给你们的,吃点我们家乡的甜糕溜缝,肉下顿再吃,别涨坏肚子。”
赫连雁亲眼见到师姐眼中有泪花闪烁。
这人还真是好哄!
虽然一顿饭就花了整整五十枚大钱,但赫连心里有底。想想师姐揣的那些金货,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有钱人。
再想想送金货的人,他又不免有些倒胃口。但和钱过不去就太蠢了。他准备寻个铁匠铺,融几样金器换成金米金珠,再倒上几吊铜钱携带。
不过以他们目前寒酸打扮,去铺子融金略显可疑。他摸了摸身上的麻布外裳,心想山中岁月长,粗布麻衣却也不觉什么。
可长安城中人们都长了双富贵眼。思索半晌,他排出目前所有大钱,四百五十二枚。新衣勉强,换两件半新不旧的皮袍怕是凑合。
从老板娘那问了位置,他们来到家突厥人开的杂货店。赫连雁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用他与师姐山中旧衣与四百枚大钱,换来两身素面胡服皮袍和两双皮靴。
“先敬罗裳再敬人,商队那些猢狲都眼尖的很,再者天渐渐冷了,出关也需要厚衣。”他如此安慰。“走,咱先去换钱,然后再打探商队讯息。”
他存了点小心思,多换点钱让师姐在长安城里开开眼,说不定劫药的心思就淡了。
少女确实对西市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围栏里骆驼慢慢嚼着干草,她也跟着动嘴。小广场上蓝眼红发的西域小童顶缸杂耍,她抱臂细瞧,又频频摇头。至于酒肆里当垆卖酒的胡姬,少女见了后眼瞳微微闪光。
“她肩上有只灰鸟会说话!”
“那是鹦鹉,鹦鹉学舌,聪明的还能念诗呢。”赫连雁拉她胳膊指了指酒肆对面铺子,“到地方了。待会我和他讨价,你光点头摇头就行,明白?”
自古以来朝廷盐铁专营,但民间还是有农厨具需要。西市这间康记铁匠炉就多为街坊邻里打造日用铁具,也接一些炸金锻银的生意。
“叨扰啦。”赫连雁挑开门帘,走近柜台。长条铁柜后是个红砖烘炉。火光荧荧,照的卷发男人眼睛琉璃珠般发亮。
屋内如盛夏燥热,赫连雁解开皮袍,露出里面团花纹样。他笑着瞧了眼铁匠,从怀里掏出小袋掂掂放到柜上。“我家少爷第一次出远门,给家中姊妹捎带的首饰一时买多,现想融两件做回程盘缠。”他把一对手镯两副耳环在台面上依次铺开。“托您老掌掌眼。”
卷发铁匠上下打量他们好几眼。赫连雁挺起胸膛,故意让他瞧见内里穿的那件上好缎袍。“成色倒是不错。”他用古怪口语说,“工费十取一,晌午后来取。”
十分之一的工费相当高昂,但他们两个生面孔也不好多说什么。赫连雁咬咬牙,正准备开口成交。
门帘上挑,两个单衣青年走进屋内。
“今早真是晦气,若是让我找到小贼定一顿好打……老板,我们主子定的东西怎么样了?”高个青年倾身靠上柜台,和老板攀谈起来。矮个那个目光一直粘在师兄弟二人身上。“啊,我的衣裳!”矮个指着捂紧领口的总角小童高叫:“我昨日才熏的蜜香!”
桂花清酒热得刚好。李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热流席卷四肢百骸。不错。他正准备饮第二盏,就听见外面一阵吵嚷。
王二鼻青脸肿地跑来,离他座位尚有八丈远就扑通跪下。“殿下,殿下,求您做主!”
白袍青年噗嗤笑出声。“郡王殿下回京不过两日,你们便当街闹事?”
“筠卿!”李励摇头苦笑,“瞧你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走,一起看看孤府上刁奴是与哪家纨绔争执起来?”
被唤筠卿的白袍青年起身行礼,“悉听遵命。”
李励走出酒肆,铁匠铺前已被围观人群堵了个严实。虽说荒郊野岭杀手刺客一波接一波,但长安城里他还不信那人真能当街撕破脸面。带着三分疑惑,他走近人群,尚能动弹的仆役们早就驱散闲杂,给他分出一径通道。
铁匠铺的门帘不知被谁扯去。没有遮挡,他看清铺里全貌: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人,是他府里出来的没错。铺子正中是个胡服少年,他屈膝单脚踩在底朝天的柜台边沿,双手抱着一捧刀剑,刀剑和人瞧着倒都眼熟。
“你们这些人就让他一个缴了兵器?”筠卿举扇捂嘴。“看来宫里给您派的人也不怎么样。”
李励对这些或是圣上派下或是魏王眼线的仆役没什么兴趣。他抬腿从满地胳膊腿缝隙中跨过,“恩公,你我果真有缘。”他朝莫邪行了一礼。
莫邪把怀中兵器扔到他脚边,摸了摸鼻子。衣服是她偷的没错,虽说她对顺手牵羊没什么心理负担,但正主来寻多少还是没那么理直气壮。
莫偷莫抢,师父好像叮嘱过,但师父又说事急从权。嘛,莫邪站直身子,觉着自己又有了几分道理。
赫连雁领教过师姐那套逻辑歪理。“殿下!实是误会。”他拉了拉莫邪袖子,师姐才不情不愿抱拳还了一礼。
来的路上李励已听王二对“偷衣贼”的谩骂,瞧这光景,心下明白七七八八。卢筠卿曾拜太史局李淳风为师,或许真有观星占卜的本事。他瞄了眼白袍青年,只见对方折扇轻摇,但笑不语。
“哈哈。”永宁王李励朗笑几声,“些许小事无足挂怀,前日救孤之事未曾答谢,府上已备好酬金,再者行徒劳顿,外面旅店难寻。二位远道而来,岂有风餐露宿之理,不如去小王府上暂歇,不知意下如何?”
他们现在没有身份,投店确实艰难,温暖床铺吸引力极大。再者他们俩白丁,当众驳一个郡王面子怕也不妥。赫连雁拉了拉莫邪袖子,不知师姐她怎么想……
莫邪看了眼倒地众人。“你不怪我?”
“小事而已。”李励微笑摆手。
莫邪明显地松了口气。
“那……”李励笑意渐深。
莫邪看看师弟又看看他,“你们府上有那个香香脆脆的芝麻饼吗?”她搓手哼哼。
李励愣住,卢筠卿倒是先轻笑出声。“好说好说!”李励上前两步,双手握住莫邪的手,“芝麻胡饼、荤素臊子热汤饼、金丝蜜枣、饴糖球,煨驼峰、蒸酥酪,金黄流蜜的炕柿子饼……流水牌子每天都不重样!”
莫邪反握住他手腕,这大概是他习武之人习惯。众人低呼声中李励看他脸颊薄红:“真的?你没哄我?”莫邪血痣红艳,李励从这双亮晶晶瞳子里瞧见自己倒影。
“咳咳。”他抽回手,习武之人有这么白净修长的指节?瞧着莫邪指尖,他心头微微一动。
备注:莫邪性别意识薄弱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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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