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雁子,瞧我带回来什么!”三师姐的声音远远传来,只有她极高兴时才会叫他小名,赫连雁不由踮脚探头。
叶影重重,莫邪左手持竿,右臂下夹着一团明紫,从树梢一跃而下。
那团明紫滚了几滚,摔开是个青年公子。左带镶金佩刀,右挂葡萄花鸟纹银香囊,一股子龙涎幽香徐徐飘来。赫连雁捂住口鼻,心中大恐。
“草民赫连雁拜见大人!”他双膝跪地,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师姐那家伙,打个水怎么招了个神仙回来?是哪家世子?皇亲国戚?身上带血,不会是师姐打的吧?她去截外出游玩打猎的世家公子了?瞧见对方身上三品大员才能穿的紫色衣摆,赫连雁暗自叫苦。
“地上凉,跪着干嘛?”莫邪拉他胳膊,一脸真诚。“这是咱们的雇主,好像是个什么王。他刚问我雇我出山价格,我不懂这些,你和他谈吧。”
知道师姐神力,赫连雁不敢执拗,顺着她拉胳膊爬了起来。
“王上!”他深深弯腰,拱手拜了几拜,“我师兄他山野村夫,从小未曾下山,没有规矩惯了,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
“小友多虑了。”青年声音温和,听起来没有生气,谢天谢地。“你师兄他刚救孤于危难,是孤的大恩人,答谢还来不及,虚礼之事,不必介怀。”
救人?三师姐?莫邪?她?赫连雁大吃一惊。从前师父总是发愁师姐下山伤人,连大名“莫邪”都是勉励规劝,没想到她还有救人的本事。赫连雁撇了眼莫邪,她正抱臂站在一旁,吹着口哨望着红叶出神。
没用的家伙。赫连雁心底翻了个白眼,神色未变,“吾等下山游历,未曾想与王上有缘。犬马之劳莫足挂齿,只是不知师兄所谓【雇他出山】是指?”
青年眼神亮了,“你师兄武功出神入化,小友年纪虽轻,却沉稳持重。孤愿重金奉汝师兄弟为上宾,同孤一道领命前往凉州。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领命去凉州?赫连雁平日负责下山采买,皇城消息还算灵通。近期领命去凉州的皇子龙孙怕不只有那个传闻中的……
“小子驽钝,师兄他更是不堪大用!”赫连雁又跪下身去,“天潢贵胄,千里远途,恐非乡野村夫可堪侍奉,望您三思,吾等恕难从命。”他跪直腰杆,竟是生生回绝这难得邀约。
青年脸冷了下来。“小友倒伶俐得紧,既然不愿,孤不勉强,有缘再会!”他冷笑一声,拂袖下山而去。
半晌,确认他已走远,赫连雁长舒一口气。
“你不是说找个去凉州的人,给他当护卫么。怎么好端端把雇主赶跑?”莫邪挑眉看他,满眼疑惑。
师姐好就好在人虽呆,外人面前没和他起争执。赫连雁用袖子隔衣顺了顺心口,“是谁都好,商队走卒,官吏世家,就除了他!”
“他是鬼是妖?”莫邪瞪圆双眼。
“是鬼是妖都比他强甚!”赫连雁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他是废太子之子。父亲兄长都逐个离世,死因不明。废太子这一脉只剩他一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伸手挡住嘴角,“他是不该活在世上的皇孙,大家都这么说。”
……
李励用袖子绑住伤口,天色渐暗,他得在今日天黑前出山。
蜀地来诏时,他正为长嫂改嫁置办嫁妆。十年前父王被贬入蜀,拖着残身没几年便薨在秋雨连绵的巴山。王兄三年丧满后迎取王嫂,而后应召前往长安,没一年就不明不白在宫里离世,薨时不过十九岁弱冠。
明眼人都知道,有人要把废太子这脉赶尽杀绝。更聪明的人对当年太子残疾被废案讳莫如深,但这些都不重要。成王败寇,永宁郡王李励,废太子最后的血脉。无论坠马还是伤寒,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众人皆心照不宣。
他心中更清如明镜。
接到诏书那刻,【该来的总会来。】这念头竟让他如释重负。他快速送长嫂改嫁,安顿好其余家仆。嫂子是个好人,不该为李家争权夺利送了性命。
“励儿。”长嫂改嫁时泣不成声,环佩叮当,芊芊玉手从轿辇帷幔中露出,抓住他手腕不松,“你兄长当年就是被一纸诏书带走再回不来。嫂子出门前求你一件事,别去长安,啊。”
他眼里含泪,笑着把长嫂手指一根根掰开,“李家负你,愿您今后,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天地虽大,躲又能躲到何处?更何况父兄之仇不报,泉下有知,他们如何瞑目。
平安喜乐,我这辈子怕是不配再有。在父兄牌位前长跪一日,李励打点行囊,轻装简行,带着府中三十名死侍,沿着蜀道轻装向关中前进。
只从巴蜀翻越秦岭,月余间劫杀便有三次,三十名死侍忠心护主,前前后后折在大山深处。若不是刚刚莫邪出现,恐怕他的“死因”便是赏景时失足落水,坠落瀑布。他捂着胳膊冷笑。离长安越近,那帮人越是慌了心神。
但他偏要从地狱深处爬出,恐上他们一恐。永宁永宁,永不安宁。他冷笑着出山,夕阳烈烈如火,长安城金光万丈。
他来了。
……
“咕咕,咕咕。”曲江池畔,枭声低婉。曲江池地处少陵塬南,本是块南北长东西短自然形成的洼地。这里潮湿低洼不宜居住,前朝在这里移花栽树,凿渠挖湖,修建了供皇室游玩的芙蓉园。芙蓉园外河道湖泊士庶皆可游玩,本朝修了几回,形成片亭台水榭皆有的开放园林,取与民同乐之意。
莫邪和赫连雁就在这里躲了半日功夫。
“咕咕,咕咕。”枭声又起,半晌,玄衣少年轻轻从树梢翻下。
小童放下手,“就是这。”他遥遥指了指城墙下黑黢黢的水渠,“我们从这进城。”
其实赫连雁是有公验身份的,莫邪本想让他先进城躲着,她半夜摸进长安寻他。
“不成,不成!”混小子态度坚决,“陪你下山已是出格,长安这么大,你万一再有个好歹,让我有何颜面回山?”
于是就有了现在。
“我再重复一遍。”借着月光,小童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沿着曲江池进城,水会流向青龙坊,那有座观音寺。坊墙不高,城南人烟稀少,我们躲在寺里,明早五更击鼓后再出来。明白没有?”
“明白。”莫邪举手,一脸真诚。
“如果遇见巡查的金吾卫,赶紧跑,千万别起冲突。”赫连雁捂住右眼,“如果明天一天找不着活计,咱就去寻二师兄那厮,唉,我右眼皮跳个不停,三师姐你真的没问题吧?”
他不怀疑对方武艺,但双拳难敌四手,长安城里高人云集。更何况师姐久居山野,城里坊市那么多,她真能分清——
“都说了出门在外叫我师兄。”莫邪轻轻弹了下他额头。“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就是有你才操心。赫连雁抽抽嘴角,把箱箧行囊放到墙角用落叶盖住。“你的竿!”他回头低喝一声,“太打眼了,放下。”
莫邪恋恋不舍地把竹竿藏在落叶堆里,一步三回头,扭了几步又跑到落叶堆边蹲下,从行囊里抽出根笛子。“勉强拿这代替我的竿。”她又瞄了眼那根山上带下的竹竿,噫吁叹气。
“你可别拿笛子捅人眼珠。”赫连雁摇头,月光中,莫邪那跟笛子闪着柔光。
赫连雁眼尖,一把夺过细看:白玉通雕,一个瘢痕疤瘌都没有,油光温润,一看就是好材料。“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放这儿?我不是说了金银细软全带进城么?”
“它不是金的。”莫邪一脸无辜,“金的我都揣着呢。”她窸窸窣窣从袖筒里掏出个皮袋,里面两对金镯,两副耳饰,三根错金银钗,样式简单,但成色都相当好。
“你这么富?!”赫连雁低呼出声,他又瞧瞧玉笛成色,“单这根玉笛就顶你十皮袋金银珠宝!”天可怜见,上山这几年,他负责门内采买,零零碎碎才攒了半吊铜钱。这家伙山门都不出,怎有这些好东西,难道是师父偏心?他磨牙想。
“都是二师兄给的。”莫邪叹了口气,“早知玉的更值钱我就多带些,他给了我好些呢。”
“什么脏臭东西,快收起来!”听是那家伙所给,赫连雁登时变了脸色。“走,进城!”
莫邪小心把玉笛揣进怀里,又检查一遍落叶堆后悄悄靠进渠水。秋已过半,水流比盛夏和缓许多。齐腰高的渠水里有一道拦人铁栏。赫连雁摸索半天,找到栏杆缺口所在。赫连雁在前,莫邪在后,他们闭气穿过缺口,沿渠爬进长安城。
按月亮高度推算,此时正是寅时初刻,夜最浓的时候。城南人稀地广,巡逻都比北部松懈不少。街上静悄悄的,城墙上守卫也似乎在打瞌睡。很好!赫连雁哆嗦着爬出渠水,身后跟着浑身湿透的师姐。
“好大。”她发出山里人进城的惊叹。道路两侧黄土坊墙延伸向前,月色朦胧中望不到尽头。
毕竟是长安啊。赫连雁没来由的有一丝骄傲。“明早开了坊才热闹呢,等天明我带你去西市转转,那里好吃的好玩的数不尽,保你大开眼界。”
莫邪笑了,月光柔和了她的轮廓,眼角那点血痣更显妩媚。“好啊,你带我去。”她平静期许,倒叫他微微红了脸。
“不过现在咱先去观音寺躲躲,最好能找身换洗衣裳……”赫连雁的话随着双脚离地被打断——莫邪提着他后领,把他夹在胳肢窝下。
“走了。”话音未落,疾风便起。莫邪全速朝青龙坊奔去。浑身湿透,又忽然着风,赫连雁反应不及,重重打了个喷嚏。
“啊嚏——”
重重回音穿过街道。青龙坊内某扇窗户亮起。“谁?!”
此时莫邪正夹着师弟攀上坊墙,赫连雁受惊乱扭,不慎从墙顶踢下块土疙瘩。莫邪手快捞住土疙瘩中间瓷实的那块,扬手摔进窗内扑灭烛火,另外细碎散末顺墙根落在地上,发出些微噗簌声。年久失修的玩意儿!赫连雁捂住口鼻急呼:“找地儿躲躲!”
不消他提醒,少女第一时间就朝坊内最大院落奔去。这应该就是观音寺了,寺东院有片梨树林,硕果累累,正是躲避好去处。
他们心跳还没平复。火光渐亮,狗叫声、人言声嗡嗡响起。半夜三更,谁家不睡,这么警醒?赫连雁抱紧胳膊,心中恨恨。
刚刚他们驻足的坊墙上,虬髯男子举着火把,盯着缺口一言不发。院内火光大盛,六七个衣冠不整的男子举着火把半圆状围住坊墙,一看就是刚从梦中起身。但他们中一个聒噪的都没有,众人皆面色沉重,眉头紧锁。
唯有中间一个身形瘦小的青袍男子伸脖往墙头张望。
“郝大人,可是个狸奴攀墙?近来野猫可多嘞。”青袍瘦小男子搓手道。
虬髯客捏起墙顶一片碎石,狠狠打在瘦小男子印堂正中。“狸奴你个头,狸奴能扑土盖灯?猫妖从我眼皮底下都做不出这事!”
“但没有鞋印,总不能是个人呐……”瘦小男子吃痛捂住额头。
虬髯客面色变了几变,“这桩买卖老子不干了!”
瘦小男子慌了神:“您老可别这么说,魏王大人所赐良田金玉,珍宝歌姬您可都是收了的啊……”
琼髯客跳下坊墙,一脚把瘦小男子踹远。“来之前你们可没和老子说那厮身边有此等高手相护。我郝大虽自恃双刀未逢敌手,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还是懂得。兄弟们,明天一早就出城!”
眼见博州七怪要走,青衫男子慌了神。他不过魏王府上小小一名录事,与魏王新近宠幸的舞姬沾亲才得了信任。眼见魏王花大力请的高手要走,他吓得屁滚尿流,慌忙作揖叩首,鼻涕眼泪都吓了出来。
听见隔壁院落哭天抢地声,观音寺后厢房内白袍青年剪了剪灯花。“博州七侠都能唬走,郡王殿下您可真请到高人了。”
“怎么连你也笑我!”绛紫金纹衣袍烛火中闪光,“孤若真能请高人相助,昨日也不会那么狼狈进城。”
白袍青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吉人自有天相。吾夜观星象,西斗白标星君大亮,是护身吉兆,郡王殿下此行定有高人随身保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此话触动李励心事。天无绝人之路,下山时他就被高人救了一命,只可惜……
玄衣少年惊鸿一面,令他久不能忘。若是能再见就好了,永宁郡王李励扶额,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