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鹏胡大爷!是您吗?”恢复视力的警察中队长惊呼道。随即他左脚向前半步,双腿微曲,身体略前倾,上身左手掌托住右手肘部,右手臂竖起,并四指握拳,拇指直立,毕恭毕敬地给瘸子行礼。
“哦豁,你是哪个嘛?”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同样令剃头匠大吃一惊。
“小的乐仙童,是成都东城少英社的黑旗管事,大爷不记得我了?那年我陪着舵把子拜望过刘五爷的码头。”姓乐的在文摆子面前再没有霸气十足的劲头了。
剃头匠拧眉苦想也没记起那回事,“是尸水黄亚光的手下噻,五爷的码头人来人往的,年头又久,记不醒火咾。东霸天黄亚光还在设烟馆,开赌场,印□□票,勒索百姓嗦?”
“胡大爷,我们舵把子好着呢,买卖是越做越大,还弄了个东区谍查主任耍耍。可再怎么折腾也没有胡大爷当年的威风啊,敢单枪匹马为刘五爷出头,吓得刘湘几天不敢着家。”便衣特务看上去佩服得五体投地,向瘸子竖起了大拇指。
剃头匠并没有因为有人吹捧而喜形于色,“我只是五爷手下的执事大老幺,不入流的小角色,没的啥子可炫耀的哦。”
“可不能这么说,您是五爷的红人,托底的亲信,为他出生入死。虽然是大老幺,也不是普普通通的老幺嘛,那是刘五爷的老幺,刘五爷是何许人也?不得了,是刘文辉刘主席的亲哥哥。您吐口吐沫,震得成都城东南西北四霸,黄亚光、蒋浩澄、徐子昌、银剑泉,他们得一溜跟头。”
瘸子惆怅地叹了口气,“咳,我辜负了五爷的托付哦,没得把事情弄巴实,以至于刘主席把成都省给丢咾,咋个在省城头呆下去嗦?把脸揣到包包头,回老家隐名埋姓了此一生哈。”
“胡大爷,您不要为刺杀刘瞎子没有得手而自责,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何况刘湘的府邸戒备森严,你孤身一人能潜伏其中,坚持三天三夜已经不易啦。”对方很是理解行刺不利的苦衷。
“硬是他乡遇故知嘛,都是袍哥兄弟应该庆祝一哈,大家随我进茶馆豁酒。川娃子,把熊世富押到保公所锁起来,待老子和乐队长豁完酒,一哈审他,不怕他不招哦。”胡保长乐呵呵地往茶馆里让着,像是自家来了贵客般的高兴。
警察恶狠狠地盯着三嫂子,向保长命令道:“还有这个女人,我看她的嫌疑也不小,一起抓起来,可不能让她去通风报信呀。”
“要得,要得,把三嫂子一哈押到保公所去。”胡保长顺从地答应着。
“尚彪兄弟,你的腿怎么啦?用不用让神父给你瞧瞧啊?”李支队长注意到保长走路不对劲。
胡保长轻轻松松地回答道:“不存在,昨天晚上莫当心,把脚给崴咾。”
大家鱼贯而入进了茶馆,可走在最后礼让有加的胡保长,却被红嫂子一把扯住,“胡保长,胡保长,我有个东西给你,是勒个姓秦的客人留下的哈。”
“找到咾?是秦中举的租子噻。”胡尚彪猛得转回身,两只眼睛亮得照人,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女人麻利地打开手中的布包,一下子露出那盏破旧的省油灯,“保长,你看一哈,豆是个油灯,姓秦的住店时让我把原来的拿走咾,换上他各人带的勒个,一时匆忙我把它忘咾,现在交给你,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要噻,免得把我们当成图财害命的坏人咾。”
“咋个是个油灯嘛,我还以为是租子喃,雀雀儿掉进糠萝筐,让老子空欢喜一场呦。”保长拿过来上下左右地翻看,闭上一只眼睛向注水的小孔里瞅着,“一个油灯能值几个钱嘛,拿回家去,找到租子再来噻,否则你和姜娃子脱不了干系哈。”他重新用那块粗布把油灯包好,嫌弃地塞回红嫂子的手里,不高兴地垮过楼门槛。
女人没完没了地在后面紧跟着,拽着保长的袖子不让他走,“胡保长!胡保长,你不能勒样说嘛,我屋头你是去过的,秦中举的房间卡卡各各也搜咾,哪里藏着租子嘛?客人的值钱物件都让你拿走咾。镇兆要搞醒火噻,你不要冤枉好人哦。”
“他有啥子值钱的物件嘛?红嫂子,莫开勒个玩笑噻。”胡保长立马翻着眼睛抢白道。
“姓秦的随手的皮箱子嘛,里面还装着几件衣裳、茶叶罐子,荷包头的二十三个大洋噻。”看来对方是牢记在心。
“姜娃子的婆娘,二十几个大洋还算钱嗦?要我看,今天是弄不醒活哦,七年咾,哪个弄醒火了嘛?你晓得,那年我从成都省戏班子回来,当勒个芝麻绿豆大的保长,你红嫂子跑来喊我,说客栈里死人咾,是个从成都省头来的,去竹麻场收租子的客人。我到了你屋头,人已经从房梁高头放下来了噻,早豆断气没得救咾。红嫂子,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嘛,办起事情来还跟个恍恍儿一样,他住店你也不问好咾,叫啥子名字嘛,多亏他荷包头有个木戳子,刻着秦中举的名字哦。”
“对头,他是叫秦中举,成都省来的。我记起来咾,他说是啥子何师长的管家,来勒该收租子的噻。”女人拍着脑门猛然想起了往事。
“他收的租子喃?你又说不醒火,我可没得说你藏起来咾。乡里乡亲的,我胡三爷讲得是情义,吊颈的索梭是你家姜娃子的噻,你口口声声说,他当天是不在家的哈。”
“对头!他硬是不在家,去山上采药了嘛,一哈去的牛皮筋、遇斗的文摆子和收山货的汤大喇叭,还有他,严老坎,都可以为我家姜威成作证嘛。”红嫂子底气十足地证实着。
“我晓得他些都可以作证,屋头没得人嘛。又是哪个帮你把尸体整下来的哟?你一个人干的到噻。”保长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我,我。”问得对方一时无语了,“是我幺弟宏涛帮忙的。”
“十岁的娃子能帮啥子忙哦。”
“还有我幺妹杨柳。”
“好嘛,胡三爷不追究咾,是你些三个人放下来的哟。”胡尚彪非常大度地摆手作罢,“七年咾,也没个人来找他噻,管家?不晓得他的主人是哪个何师长呦。”
“是何光烈!赖心辉赖大炮的部下、任第五师的师长,驻防在南充的。”走在前面的警察暗暗倾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抽冷子喊了一嗓子,看他那抑制不住的表情,像是发现了寻觅已久的宝藏,“何光烈七年前就死咾!刘伯承把他从顺庆赶走后,投入到刘湘的门下,后来被□□分子枪杀啦。胡保长,我来问你,你说的人真的叫秦中举吗?”
“对头,他荷包头有个木戳子,刻着秦中举的名字嘛。”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又转向客栈老板娘,“他的确说是何光烈的管家吗?”
“千真万确,先生,你晓得他?”客栈老板惊异地看着警察,嘴角抽搐着显得颇为紧张。
乐仙童却没有在意,只当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他还在盘算着心事,“我不光是认识他,还和他很熟呢,他的父亲秦同淮和我的叔叔乐以南曾在一起共过事,提起来正好十年了,还有刘宣三、李严介,他们一共四个人,在何光烈的手下任顺庆东西南北四路征收委员,下乡催缴佃当捐,不辞辛苦,忍辱负重,向老百姓收税有多难呀。到头来还不得好,东路的收捐委员秦同淮被南充中学的学生暴打了一顿,西路的刘宣三给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罗瑞卿和邓德光那些愣头青可真下得去手啊,他们都是校长张澜在背后指使的。任白戈带着人堵在我叔叔的家门口,吓得他不敢出门,咳,真是无法无天呦!”
保长闻听他们是熟人,立刻喜出望外地恳请道:“太好咾,队长,你既然晓得他的来头,豆给他家人带个信嘛,七年咾,老巴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个父母妻儿不担怕呦?”
对方却摇头不肯,“胡保长,你这个请求办不到啊。”他取过红嫂子手里的油灯仔细观瞧。
“为啥子嘛?你些不是朋友嗦?”不解的保长望着警察,可乐仙童并未做声,一门心思地盯着省油灯看,“队长,你咋子不开腔喃?哦,勒是你朋友的遗物呦。”
“呃,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而且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啊,你让我往哪里捎信呀?”警察还在端详着油灯,真是爱不释手啊,“睹物思人,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把这盏油灯留给我做个纪念呢?自打我离开南充去了成都,承蒙舵把子抬爱,在省会公安局谋了个差事,就一直与他未曾谋面。后来何师长被刘伯承赶出防区,走投无路投奔了刘湘,秦中举跟随师长突围出来,做了其在成都宅子的管家。再后来何光烈在邻水县遇刺身亡啦,秦中举也没了消息,都说他携款潜逃了。没想到他是来收租子的,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了,还是上吊自杀,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想不开啦?蹊跷,奇怪。”
“没的啥子奇怪的嘛,他滚下楼梯咾,摔瘫不能动,失去信心不想活了噻。”胡尚彪轻描淡写地判定道。
“不可能!他的为人我清楚,没有寻短见的胆子呦。优点只是听话,给个鸡毛当令箭,何光烈喜欢新学堂的女学生,每天派他趁女中放学之机,在校门口暗中进行调查,把那些漂亮、乖巧的女学生的姓名、地址、性情、爱好,一一登记在案,然后向其汇报,这小子没几天便物色了姓易的和姓杨的两个小美人呢。嗨,姓易的被罗瑞卿那小子救走啦,姓杨的没跑了,成了师长的小娇娇喽。”提起往事这小子眉飞色舞地□□着。
胡保长爽快地把布包交给警察,“太客道咯,队长要是喜欢只管拿走好咾,一盏旧油灯不值几个钱噻。若是租子找到咾,我叫人送到成都省头交给你哈。”两个人会心地一笑,彼此明了不必多讲。
“胡大爷,油灯给他咾,住店的记者说它很值钱的哦。”红嫂子看他给了旁人有些舍不得。
保长不以为然地撇了她一眼,“一盏旧油灯不值几个钱噻,人家是省城头的官老爷,张回嘴是要给人面子的。”
“他的面子好大呦,客人说这是老物件,蛮贵重的,拿到成都省能卖一抹多大洋喃。”
胡尚彪听说这么值钱,后悔地搓着双手,“哦豁,失悔了哦,肠子都悔青咾。姜娃子的婆娘,你咋子不早说噻?”
“我去把它要回来哦。”女人冲动地要讨回来。
却被保长一把拦住,“要不得,泼出去的水咋子能收嘛,我心里有哈数,你回客栈去,不要在勒该给我添乱噻。”他不由分说地把红嫂子撵出楼去。
“尚彪兄弟儿,吃饭喽!”保安队支队长一干人已经落座就位了,李队长、神父、剃头匠、刘庆东和两个老者坐一桌,保安队的乡勇们分两桌另坐,他们已经相互引荐了。
李远钦不住地抱怨着,“这一晚上都没消停,又冷又饿,累死老子啦,本队长要吃嘎嘎儿,要豁酒。只怨那该死的宋县长,就是一个催命鬼,共军都走远了,他着什么急吗?又不是他逃跑的时候刻不容缓。去泸定的山路被各支队封得牢牢的,雀雀儿也飞不过去,抓几个掉队的伤员易如反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