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茶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趴在办公桌上,弓起腰,像只在滚油里烫熟的虾。
狠狠钻入骨髓的剧痛,在胸腔泛着波,一阵一阵地袭来,耳道里尽是无意义的电波长音,气管被无形的东西压迫着,呼吸困难,如果她是条搁浅的鱼,甚至没力气拍拍尾巴。
太痛苦了……下一秒就死了也不奇怪……
阮茶想到白天就诊时,医生眼里没能完全掩饰的怜悯。
“肺癌晚期……保守估计,大概还有半年时间。”
现在看来,兴许用不了半年。但加班途中猝死在办公室,会把同事吓到不说,公司恐怕麻烦大了吧……
或许是还命不该绝,阮茶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窒息昏厥的边缘走了一圈,竟然慢慢缓了过来。
她还趴着,头重脚轻,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天旋地转,喉管干涸而刺痛,咳了两声,喉咙口就涌上一股铁锈的腥味。
“……阮茶姐?你还好吧?”
有人轻轻推她。
阮茶缓了缓,脸色苍白地抬起头。面前的小姑娘捧着陶瓷水杯看她,隔着升腾的袅袅热气,脸上有点善意的担忧。
是刚进公司的那两个实习生之一。
“没事……”阮茶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她喉咙发痒,别开脸咳了两声,“我有点困,趴着休息会儿。”
“哦哦,那就好。”
小姑娘明显半信半疑,但很有分寸地没多问。
电脑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待机界面,阮茶拖动鼠标,看了眼屏幕右下方的时间,九点多了。
“你们事情做完了就先回去吧。”
“啊?可是……”
“回去吧,这么晚了,那边有什么回复也要等明天了。”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这样,谢谢阮茶姐。”
她边去关电脑,边和闻言立刻开始收拾背包的同伴闲聊。
两人轻快的交谈在室内回荡,给只有电脑主机嗡嗡运转的办公室增添了几分人气。
“……女主是甘莹那部?我还没看呢,最近这么忙,都没什么时间摸手机。”
另一个实习生性子更活泼,语气利落地抱怨:“哎还说呢!天天加班加班加到半夜人都要加傻了,工资么又没几块钱。还好明天休息了,宁宁说春熙路新开了家密室逃脱的店,你要不要去,陈姐提过的那家奶茶店正好也在那边……”
“去呗。”小姑娘说,又转头问,“阮茶姐你去吗?”
阮茶正把整理好的报表发过去,闻言笑笑,“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吧。”
“哦,那我们先走了,拜拜。”
“拜拜。”
两个年轻姑娘手挽着手离开,办公室就剩阮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白炽灯打下来,将她伶仃的影子投在桌面。
其实比较急的工作都完成了。阮茶住的近,原本想着再多留一会儿处理工作,谁料到身体突发不适,让她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许寒意。阮茶收拾完东西,把包挂在手臂上,发凉的手揣进外套兜里,打卡离开。
公司的位置不算偏僻,即便满天乌云层叠遮住了月亮,依旧有闪烁的霓虹照路。
阮茶和两个实习生离开的时间没差多久,经过马路边,看见她们两个还在等车,微冷的风里隐约传来对话。
“……你刚才问她干嘛啊?又不熟,她要是答应,到时候尴尬都尴尬死了……”
“不问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同事聚餐就漏了她一个人,而且我听陈姐说她平常也不怎么参加聚会……不知道啊,可能是没钱吧,陈姐不是说她家里有些困难吗?……啊?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不可能吧,真要有什么关系,她至于还待在这个位置嘛……你想太多了,你看她平时都不化妆,衣服也就那么几套……”
不知道她们又说到什么,清脆的笑声在街边响起,因为高扬而略显尖锐。
阮茶走在行道树的阴影里,没被那两人看到。
她拉了拉线衫的高领,只觉得空气里满溢的水汽沉闷而滞重,像是要下雨了。
阮茶租的房子离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是那种老式的小区楼,没有电梯。
她爬了六楼,对门的单身母亲照常在教育孩子,尖利的怒骂和小孩的求饶哭叫隔着门也听得一清二楚,掺杂着皮带隔着衣服抽在肉上的啪啪声,刺耳得让人没法置若罔闻。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楼道里的公共拖把用力敲了敲那家的门,“再闹我报警了啊!”
里面立刻偃旗息鼓,过了须臾,当妈的用方言骂了两句。阮茶只当没听到。
她摸出钥匙开门,开灯,顶灯闪了闪,黯淡的灯光迟了几秒才跳到正常亮度,从裂开一条缝的灯罩里倾泻下来。
连着带淋浴的卫生间,总共不到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放置几件大型家具后显得格外拥挤。因为她出门前开了窗通风,现在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阮茶在门口换上拖鞋,外衣脱下来扔到床上。
随手搁在鞋架上的手提包里露出塑料纸袋的一角,是她今天去医院检查的CT报告。她抽出来,想了一会儿应该分到哪类垃圾,最后随手塞进了书桌的抽屉。
桌上还摆着她为CPA考试准备的教辅资料……当然现在都没用了。生命处于半年倒计时的人,考什么证都没有意义。
阮茶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对着墙壁发呆。
她知道不早了,最好马上洗漱睡觉,毕竟就算她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明天还是要去加班——哪怕立刻提交辞职报告,还有半个月左右的工作交接时间呢。公司对她还不错,她也不想拍拍屁股走人后留下一堆烂摊子。
可是她一直没动。
半年,还有半年……半年够干什么呢?她没有存款,辞职之后要怎么过活?家里又要怎么办?
阮茶的思绪乱糟糟的,像是团打结的毛线,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和面前空白的墙壁无异,只有几块意义不明的污渍黏附着,是她束手无策的难题。
要先和家里说一声吧?
这个念头在阮茶拿到诊断书开始,时不时就会浮现。
但每次她拿起手机,看到她们上次的对话——这个月的工资发放因故推后,她没有及时打钱回去,她妈妈就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
零碎的对话拼凑出来的只有尴尬和生疏,阮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太晚了。她想,下次吧。
可情绪堆积着消化不了,阮茶既不能大喊大叫扰民,也哭不出来,倾诉欲就好似膨胀的气球,在心里撞来撞去。
和谁说呢?仔细想想,她连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除了家人和同事,她经常联系的只有一个人,但也算不上朋友,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阮茶划过那个久久没有得到回复的聊天框。
在那上面的是老同学今天发来的婚礼邀请,她没钱出份子,所以就当没看到,现在更不必去了,平白给人添晦气。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把塑料袋卷起扑在纱窗上,带着潮气的冷风灌进来,阮茶打了个哆嗦。
她按灭手机去关窗。
天边有细小的闪电闪烁,照亮一小片昏暗的天幕,闷雷轰鸣,在云层间蠢动。
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风势更大,拍得玻璃窗摇晃作响。
热水器前两天坏了,阮茶报给了房东,但现在还没人来修理,洗漱要麻烦很多。
她接满热水壶,按插头时,正逢窗外一道紫青闪电劈过——
风声大作,惊雷顿起,震耳欲聋!仿佛撕裂了空间的妖异电光照彻天地,近得像是正打在居民楼前的空地上。
“呲——啪!”
电灯灭了一瞬,阮茶手一抖,插头接触到插线板时闪过一阵电火花,吓得她立刻放手,随即闻到一股橡胶的焦糊味。
不知道是插线板还是电水壶的插头坏了,抑或两者皆有。
阮茶心惊肉跳地等了片刻,在那一声之后,雷声倒没那么吓人了。她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发现是电水壶坏了……真是噩耗。
幸好楼下有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阮茶披上外套,拿着伞下楼去买新的电水壶。
时间不早,外边又风雨欲来,没多少行人,便利店里除了值夜班的售货员打着哈欠,只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挨在一起卿卿我我地挑拣零食。
阮茶前脚进店,后脚大雨就伴随雷声倒了下来。
她很快找到想要的东西,扫码付帐。电水壶带着纸盒包装,售货员就没给她塑料袋。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从屋檐滚落溅起盛大的潮意。
阮茶走到门口撑伞,被她夹在胳膊底下的电水壶忽然一轻,从没扣紧的盒子顶盖处掉了下去,“铛”一声,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阮茶:“……………………”
她今天是不是水逆?
雨水冲刷着台阶,在便利店的灯光里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阮茶没办法,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去捡水壶,脚一滑摔了下去,膝盖和手肘磕在地上一阵剧痛,雨伞也脱手滚落,伞骨挂开她一撮头发。失去遮挡,倾盆大雨当场把她淋成落汤鸡。
“嚯!”那对小情侣买完东西出来,男的惊异地看她一眼,“吓我一跳。”
女方视线警惕,不满地拽了他一把,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走了。
而店里的售货员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不停往这里看。
阮茶:“……”
她擦了把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空为自己的狼狈尴尬,只想知道新买的热水壶会不会因为这么一磕也坏了——这估计退不了款。希望它没事。
豆大的雨滴打在她身上,带来冰冷的痛意。
胸腔似乎又开始泛疼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按捺住不适,在模糊的视野里借着灯光找到掉落的伞,却有人先她一步,将它拾了起来。
阮茶愣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诡异而微妙,让人寒毛直竖的感觉。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只极其漂亮的手。纤秀的手骨撑开皮肉,肌肤如无暇雪意,隔着清透的指甲显出一点淡薄的血色。在方才简单的一探一握间,似乎蕴含着奇妙的力量和韵律。
大雨不知收敛,淋湿阮茶的头发,又从额间淌下,糊住了她的眼睛。
可她偏偏能清晰地看见,那只手握住沾了污水的伞柄,轻轻一抖,水珠就从伞上剥离,散落的珠串般洒落一地。
像是什么魔术表演,黑色伞面流畅地撑开,被那只手一送,稳稳地飘了过来,停在阮茶头顶,为她遮风挡雨。
……
好。阮茶冷静地想,她如果不是在做梦,多半是病入膏肓而不自知了——不是说患有精神疾病后容易看到幻觉吗?
“呵……”
似乎洞察到她的想法,那个人发出很轻的一记笑。
穿透嘈杂的雷雨,准确又明了地飘进她耳中。
犹如一种许可,阮茶到这个时候,才有勇气去看那人长什么样。
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的一刹那,在极亮的光明和极深的黑夜交错融汇的界线里,她惊鸿一瞥,眼里撞进一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
从饱满的额头到秀挺的鼻梁,甚至是隐藏在阴影里的下颔线,几乎是每一寸,每一分都紧扣着至美的极限,太过极致,以至于让人毛骨悚然。
尤其是那双暗光流动的眼睛,阮茶同它对上的霎那,犹如望进通往深渊的裂缝,在虚无里窥见了蛇的视线。
金色竖瞳漠然而冷酷,虹膜布满裂纹,最中心的瞳孔拉成细窄的一条锋利血线,仅仅是目光转动,似乎就能将人切割成七零八落的碎块。
阮茶屏住呼吸,动弹不得。
而祂略带兴味地审视她片刻,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你似乎需要一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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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