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一声高过一声,送葬的队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老少妇孺皆在其中,发出呜呜咽咽声响,哀恸到极致似的。
身材高大的男人身披缟素、手捧牌位走在最前头,紧跟着他的是被高抬的棺椁,及旁边的村长。
每当闻宿停下,十几双眼睛就钉在了他身上。
日头偏移,闻宿心里估摸了有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抵达了一片跟他来时相像的瘴林。
但这林中没有毒雾,只有密密麻麻的坟包。
黄土村数代人都安息于此,村长指挥着人到了一处空地开始挖坑,闻宿看了眼棺材,盖得严严实实。
“这片是张氏的祖坟,只可惜他家人丁稀少,到了这代就只剩张家小子一个了。”
村长对着闻宿长长叹了口气,眼皮皱巴巴垂着,佝偻着腰像垂死的老狗。
“你也莫难过太久,总归有容身之所的。”
他和闻宿在上个幻境中见到的村长长得一模一样,甚至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却全然没有那般粗俗。
坑挖好了,村长手一扬,棺材就要落下。
闻宿恰在此时出声:“让我再看看他吧。”
村长为难道,“棺材已经钉死了。”
“钉死了?”闻宿自问自答,“我不信。”
所有送葬的队伍里,只有这个棺材里面才有生气。
他趁村长不注意,直接伸手扣住棺材盖,只听一声木头碎裂的闷响,棺材竟真被他徒手开了。
闻宿一探,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个人,不是张氏,而是锦衣华服的秦六安。
“你在做什么!”
村长惊震。
闻宿拎鸡仔似的把人拖起来,察觉到对方有苏醒的征兆,一边变幻容貌一边和村民们对峙。
“虽然不知道你图的什么,不过这可是行宗首席弟子,他要真折在这了行宗怕不是得把你老巢掀了。”
闻宿这话是刻意说给布阵者听的,村长没听懂,瘦如枯柴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好似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那些村民跟着村长统一战线,眼珠子要掉出来崩他身上一样。
影刀就要浮现在手上,脚底下的人忽然咕哝一声。
闻宿收回刀,听到秦六安惊恐的大叫,“这是怎么回事!!!”
“师兄,你刚刚睡在棺材里,他们想要把你埋起来,我救了你,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闻宿道。
秦六安踉踉跄跄爬起来,不知道给自己吃了个什么东西,然后挡在闻宿前,“苏道友别怕,一群小鬼不足为惧。”
村长已经变了神情,不把他们当成张氏和他妻子了,阴恻恻道:“既然你们不愿意配合,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话毕,村民们龇牙咧嘴地扑了上来,闻宿稍稍后退几步把战场让给了秦六安,他斜眼,那些坟包也在剧烈颤动——里面的东西要爬出来了。
秦六安挨个打倒村民,还没喘上一口气,臭气熏天的干尸紧随而至,他怒骂一句什么玩意,余光扫到闻宿正被几个骷髅人追着跑。
“苏道友,你先跑,我来挡住他们!”
这些从土里爬出来的竟个个都是金丹,而且就算是砍头了也能爬起来,跟杀不死一样,数量也源源不断。
秦六安是元婴不错,可他毕竟只是初期,被鬼娘阴了一手还很虚弱,根本抗不住这样的车轮战。
“秦师兄,你撑住,我去找陈师兄来救你!”
闻宿假装感动一番,合体期的威压不动声色漫延开来,干尸们的动作逐渐迟缓。
确认秦六安还能应付后,闻宿转身出了瘴林,再一转已然到了张氏的瓦房前。
这里比之前更加萧索,四处都挂满了白布,大大的“奠”字占满了视线。
闻宿径直走向和门口面对面的屋子,里面的太师椅已经无影无踪,全然装扮成了灵堂的模样,桌上还放了好几个牌位供着香。
——好几个牌位?
上面字刻的模糊,闻宿拿起一个依稀辨认,“闻……卓……?”
哐啷一下,牌位掉到了地上。
闻宿猛地看向其余的牌位,“贺兰青黛……江望秋……赵恪……”
闻宿认得这些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些名字都随着当年的大火和屠杀永远埋进了明烛城的地底。
怎么可能?
这个布阵者和当年明烛城的事有关……
早已死掉的心脏骤然巨疼,有如刀割般绵延到他身体的每一处。闻宿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起来,他极力压制住那股刻在骨髓里的滔天恨意,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
明烛城——
明烛城啊……
他什么都能忘,唯独不能忘了自己怎么死的,现在这样活在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上辈子他以为自己都把那些人杀光了,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眼看他合体期的威压快要把整个空间碾碎了,天机急急忙忙想要阻止,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
“闻宿!!!”
陈宁奚两手按住闻宿的肩膀,把他有些下跌的身体撑起来,“你没事吧闻宿?我感觉到你的鬼气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闻宿、闻宿——”
“嘘……”
陈宁奚噤声了。
闻宿把头埋在他颈侧,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慢慢恢复了神智,他喘息声很重,“牌位……”
“牌位?”陈宁奚顺手抄起了旁边的牌位,上面写着张氏的名字,乍看没什么稀奇。
“闻宿,牌位怎么了?”
闻宿从他的态度里窥出一丝端倪,“你看到了什么?”
“张小宝,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张小宝就是张氏的大名,闻宿往陈宁奚手中看去,赫然是“张小宝”三个清晰的大字,但就在一分钟前,他看到的还是贺兰青黛。
“……没事,是我看错了。”
闻宿不想多说,陈宁奚也不追问。两人抱着有一会,闻宿才若无其事退开,气息已然平稳。
“抱歉,麻烦你了。”
陈宁奚像在出神,好半晌才应上一句“没事”。
现在多想那些幻觉也无益,当务之急是赶快破阵,闻宿按下心思问道:“你从哪过来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意外?”
陈宁奚:“刚刚破完那一重阵,我睁眼就到了村头的一口井里。”若非他是修士,估计直接溺死了。
闻宿也把自己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我那边送葬的人刚好和上个幻境的村民对得上数,你扮演的多半是张氏家里的下人,还记得村长说过么,他家下人一个接一个暴毙,这上面的牌位也有他们的。”
陈宁奚点了点头,“这次的阵眼……”
闻宿扫过院子里纷纷扬扬的白布,心念一动,“会基础的火术么?把这些白布都烧了吧。”
陈宁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白布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从顶上往下看就一笔一划形成了一个“死”字。
“好。”
陈宁奚默念口诀,下一秒,灼烫的火焰顷刻就吞噬了白布,在最后一块布料燃尽时,熟悉的白光又吞噬了他们。
……
闻宿抛了抛手上铃铛似的东西,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不是诓萧正的,醒梦铃的确是可识幻境的法器。上辈子他从剑阁杀出来,每个经他手的人,命和储物袋都被留下了,特别剑阁阁主那个老畜生的,资产可谓不丰厚。
加上他之后又和贺兰思存搭上线,风华阁的收入划给了他一部分,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可惜上辈子的闻宿到死也没花多少。
这次的黄土村一片荒凉死寂,挨家挨户的杂草都长到了膝盖处,青苔爬在黄土做成的墙上,晴朗的天气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还是在幻阵里。
闻宿随意推开一间屋子,尘土纷扬,他敛眸跨过脚下的尸骨,在一张供桌上还发现了两个牌位。
这一家都死了。
闻宿继续找下一家、再下一家……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直到他终于听到草动的声音,像是有兔子窜过,在这荒村中,很难不说是刻意为之。
闻宿顺其心意跟上了那东西的轨迹,不明生物跑到了河边,大有一副他再跟就跳河的架势。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闻宿低沉的嗓音轻轻缓缓,把那些正道的装模作样学了个十成十。
不明生物颤抖着回头,他穿着一身脏污到看不清原样的乞丐服,踩着剩了层底的草鞋,最多七八岁的模样,黑漆漆的小脸上布满了惊恐和警惕。
“我不是坏人。”闻宿说。
天机在他灵海里呸了一声。
小孩喃喃:“会死的……都会死的……”
“什么会死?”闻宿试着靠近他,小孩魔怔般反复念叨着“会死”,漆黑的瞳孔涣散无神。
闻宿蹲下身和他平视,耐着性子重新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什么是会死的?村子里的人吗?”
小孩歪着脑袋,好似在思考他话里的含义。
半晌,他笑开:“你会死的。”
他的手穿透了闻宿的胸膛。
闻宿也笑,弯着嘴角,眼是平的,那点阴狠笼在眉宇间,实打实的厉鬼相。
小孩的笑容顿住,缓慢低下头——
稚嫩的手穿过的不是血肉,而是一片浓雾。
除夕快乐宝宝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8章 鬼娘(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