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季紧紧抿着唇,似乎迟疑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伸出手,粗粝的五指握紧,黑色的空中平台缓缓下降,组成平台的玄铁鳞片在空中变换着形状,仿佛黑色的潮水在涌动。
片刻后,一道长长的阶梯从平台上延展而下,直抵坑底。
秦季深深吸了口气,一步步走下阶梯。
每靠近一步,他的心就缩紧一分。
他陡然想起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自己被敌人追赶,慌不择路,闯入了魔界的地盘。
他本就受伤严重,魔界的血絮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伤口快速恶化。
生前的过往仿佛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不停回放。
他的父亲,是敌国的质子;他的母亲,是个低贱的歌姬。
不过是一次荒唐的酒后乱性,便有了他。
后来,他的父亲走了,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他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为了生存,不得不在一个个男人身下辗转反侧,只为了换取今日的口粮;
而他,被母亲的一个又一个男人责打,辱骂,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还有人,得知他是帝国皇子遗落在此的私生子,对他恶意侮辱。
后来,父亲因为子嗣稀少,终于想起了他和他的母亲。
将他和母亲接了回去。
那里的人,对他温和了许多,但他看得懂那些人眼中闪过的算计和阴谋。
甚至连他的父亲,也对他不过是利用。
利用他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利用他来巩固自己皇储的位置。
父亲对他说,让他多在祖父面前露脸,让他多讨祖父祖母和那些后宫妃嫔们的欢心。
他不会讨好人,可这件事情由不得他来选择。
年幼的他,被逼着讨好没有半点感情的老人,被逼着在那些满是脂粉气的女人怀里撒娇;被逼着和自己的堂兄,堂弟,甚至是叔叔伯伯们争斗;甚至还被逼着,去讨好那个位高权重喜好男童的相父。
这是一条不归路,所有的终点,只通往地狱。
他知道,父亲并不爱他。
父亲最喜欢的,是那个被他捧在手心呵护的弟弟。
他以为,父亲会成为新的王,而自己会在被利用完之后,发配到偏远的边疆,安静地生活。
然而,他没想到,最终的最终,父亲失败了,被杀了;
母亲也被叔叔抢走,有了新的男人;
而他,作为孽种,作为王室的耻辱,也被追杀。
他还记得,父亲临死前,用着极其厌恶的眼神盯着他:“你肯定不是我的种,不然怎么会这么没用?!”
他只觉得好笑。
父亲一个成年男子,都争不到的位置,却怪自己这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不能讨那些人的欢心给他助力。
现在,这条无休止到了尽头,正如自己刚满十六岁的生命般,尚未开启,便已经结束。
他睁眼,看着满天的血絮,落在自己的身体上。
那些血絮,一沾到自己的伤口,仿佛水蛭般迅速地吸取自己的血肉。
贪婪,肮脏,恶心,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印象。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抹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笑。
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临死前会笑?
或许,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恶心的世界了吧……
只可惜,那些伤害过自己,背叛过自己,利用过自己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真脏啊!!
就连临死前,那些因为吸取了自己血肉,而像虫一样在自己身上蠕动的血絮,都是那么的脏!
他闭上眼,等待生命的最后时刻。
却没想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
那个声音很干净,像最清澈的从高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
那个声音说的是:“咦,这里居然有个活人!”
紧接着,便是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秦季抬眼,看见了那只手。
手指很长,很白,像最纯净的汉白玉雕塑而成。
秦季想要说“别碰我!”
可他因为太过虚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帮自己拍掉身上吸血的血絮,帮自己包扎伤口,甚至还帮自己将不知道遗落在哪里的剑,找了回来,递到自己手中。
他清晰地记得,那只手有力地握住自己的胳膊,手上传来的热度,隔着满是泥泞血污的衣衫,传到了自己的身上。
“血絮很危险的,你要小心!”好听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他睁开眼,便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那人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剔透的眸子中,满是关切。
血絮在他身旁落下,却沾不到他半点,他一身玄衣,站在血红色的树林中,却仿佛出水的莲般皎洁。
“你为什么要救我?”秦季拧着眉,“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
那人毫不在意地笑:“因为我叫雷锋啊!”
秦季直到今日,还记得那人眉眼弯弯,嘴角带笑的模样。
一个没有心机,却充满善意的笑。
那人似乎对自己很是关心:“你怎么闯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危险,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秦季羞愧地低下头。
比起面前这个谪仙般的人物,自己就像匍匐在泥泞中挣扎的恶心虫豸。
“没有家啊……哎,不是说这里是和平的修真大陆吗?哎,算了算了,都是可怜人,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看,那里就是我家!”
在这一刻,秦季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从其中涌出了汩汩热流。突然想活了。
人们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只会骂他;
知道了他身份后,又只会想利用他。
从来没有人,根本不问他是谁,便拍着胸脯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他突然不想死了。
是啊,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出卖过自己,利用过自己的人,还活着,自己怎么能死呢?!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拒绝那人的帮助,用手中那把失而复得的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
脊背挺得笔直。
他看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是魔界最普通,最常见的一座石头房子。
他不打算跟那人回家,因为……
“我有家,只是被人夺走了!”秦季的眼中,第一次迸发出无比的斗志,“我会,把它夺回来的!”
那天之后,他似乎有了无尽的勇气,无尽的力量。
他终于夺回了他想要的一切,当初侮辱过他,践踏过他,利用过他的人,都死了。
他成了王。
他成为王的第一天,就亲自前去了当初两人相遇的地方。
可当他再次抵达两人相遇的地方时,那里什么都没有,连石头房子都没了。
唯有漫天的血絮依旧。
后来,他又好几次前去寻找,始终一无所获。
他并未放弃寻找,但他是王。
王有王的责任,他当前最大的责任,就是配合仙门,前去魔界围剿魔尊。
传说魔尊十恶不赦,挑起仙魔战乱;
传说,魔尊毁掉耗费仙门无数资源修建出来的通天路;
传说,魔尊青面獠牙,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传说,魔尊甚至虐杀无辜的魔人同胞;
他想,这样的恶人,就该死!
他在围攻魔尊的朝阳之战中,出力最多。
几乎是调集了全部的国力,修筑了无数的防御阵,聚灵阵,补给阵;
他想:这次讨伐魔尊结束后,我就去找他。
他想:当初是在魔界遇见他的,或许,这次还能遇见;
他还想:那个人看起来修为并不高,或许是个普通魔人吧……不过没关系,以后我罩着他,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
然后,他终于在那一天,见到了魔尊的真容。
魔尊一身黑衣,站在昭阳殿外的悬崖边。
漫天飞雪夹杂着血絮,将他团团包裹。
魔尊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萧索,也有几分孤寂。
秦季很意外,魔尊的背影,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
似乎是个年轻的,身材修长的男子。
不过这也正常,世间人面兽心的多的是!
他握紧了手中的铁剑,一心想着自己和仙门的约定——此战胜后,便可让他清查所有魔界之人,带走自己想要带走的那个人。
“魔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秦季挥动手中的铁剑,凌厉的剑气朝着魔尊的背影扑去。
他以为魔尊会动用天魔**来对付自己,但他不怕。
这些年,他早已从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历练成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意志坚定的国君。
可他没想到,魔尊并没有和自己动手。
魔尊只是站在悬崖边上,回过头,对自己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啊,小黑!”
在那一刻,秦季的血液,突然凝固了。
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是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带着温和的笑意,清澈的双眸中,满是沉静和温柔。
“你……你是……不!不可能!”秦季手中的长剑,突然掉落在地。
魔尊,那个人是魔尊!
他记得自己,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初随口瞎编的小名。
他想要冲上前去,问一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可下一秒,那个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更加迷人的笑。
那是一种,秦季怎么也看不透的笑。
仿佛等待这一刻很长时间了,又好像面对这样落败的结局,无比满足。
然后,他如同一只黑天鹅张开翅膀般,张开双臂;
风雪吹动着他的衣袍,他在漫天风雪中,朝着崖底飞去;
轰!~~
巨大的爆裂声从崖底传来,他扑上前去,趴在悬崖边上往下看。
却只看到漫天的血雾。
魔尊,自爆了。
连他的那无坚不摧,金刚不坏的法身,都炸成了碎片。
秦季在这一刻,感到锥心的痛。
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他在找到那人的第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他。
甚至还来不及对那人说一句“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
他在崖顶昏迷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后,他不信这样的结局。
众仙门都在忙着瓜分昭阳殿内的宝物,而他对这些宝物毫无兴趣。
他独自爬下崖底,将那四分五裂的法身碎片,一块块地搜集起来。
却怎么也拼凑不成那人原本的模样。
他在那些碎片面前,哭了许久许久。
自从他成年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他带着拼凑起来的,不成形的碎片,来到了当初两人初遇的地方。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他拥有整个国家。
他征发了十万民夫,给他修筑了最大的坟墓。
他不敢对外说这是魔尊的坟墓,他只能借口——这是在修筑抵御魔界的工事。
他将那些碎片,放入棺椁之中。
埋得很深,让那些想要找到他尸体的人,掘地三尺都不可能找到。
他记得陵墓建成的那一刻,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冷硬的嘴角抿成不可更改的直线。
我要,平定这附近的所有国家!
我要,拥有最辽阔的疆土,最强大的势力。
我知道我的资质,不可能成为最强的修真者,但……我会拥有整个天下。
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守护你的陵墓,直到永远。
“呼……!”秦季从往事中回神。
他的指尖,拂过被挖掘出来的冰冷的棺椁。
棺椁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抵达他的心脏。
让他的心脏,都在缓缓抽搐。
但,这并不能更改他的意志。
他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见过的那个“魔尊”。
秦季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恢复了沉稳,刚硬,带着无可更改的威严。
“开棺,朕要亲眼看看,他的法身,是不是真的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