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我有些餍足地倚在椅子上,笑问:“那你们后来再见了吗?”
苏明时点头。
苏联解体后,叶利钦下台,□□接过这个庞大却略显空洞的国家。
苏明时的爷爷无法接受自己效忠一生的国家在一夕之间陨落,带着全部的勋章,披着苏联国旗吞枪于红场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前。
苏明时的父亲醉心科研成了一个“疯子”,达里娅腿疾复发再也站不起来了,阿列克谢解散舞团之后在乡下养老。
苏明时怎么样呢?
国家剧院芭蕾舞团没有解散,但因为经营不善亏空许多,苏明时以一年跑18个国家演出的实绩而积累了不少名利,接管了剧院。
这些消息都是很久后徐秀雯从别人嘴里得知的,苏明时从未提起过。
他们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偶尔徐秀雯会收到他寄来的照片,聊些日常小事,彼此期待再见。
千禧年到来,徐秀雯已经是国内芭蕾舞第一人了。
风华舞团踏上巡演之路,站在俄罗斯的土地上时,冷冽的空气让她觉得久违。
国家剧院的照片墙已经全部更新,首席舞者不是达里娅也不是伊万·帕维尔,而是一个叫蕾恩的女孩,她遍寻不到苏明时的身影。
头场演出结束的那个下午,她跟团队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拦了一辆车去达里娅家,敲开门才知道房子已经换了主人。
她问房子的前主人去哪了?
对方说:“已经去世了,这栋房子是她儿子办的出售。”
徐秀雯心中一震,达里娅已经去世了,而苏明时并没有告诉她,甚至在她告诉他即将来俄罗斯演出的时候,他玩起了消失。
告别演出前,首席舞者蕾恩过来与她交谈,徐秀雯才知道,蕾恩是苏明时接管剧院后倾心培养的学生。
四年前,国家剧院沦为财阀取乐敛财的地方,苏明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团队被打断了一条腿。
再后来,财阀势大危及政府,甚至妄想以此控制俄罗斯的财政,苏明时被怀疑成间谍而被捕,调查期间看在他爷爷和父亲为国家贡献的份上,没受什么折磨却也因此被撤掉了一切剧院职务,政府重新派了人接管。
我看着苏明时的腿,有些怀疑,“我看你的腿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苏明时耸肩,拍着自己的右腿说:“现代医学技术高超,我能正常走路但再不能跑不能跳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冒犯的话题,我问:“那你不觉得遗憾吗?”
“遗憾?达里娅才会为此遗憾。”苏明时喝了口水,“让我遗憾的,是我没有搭上那班飞机。”
苏明时看着自己的照片从国家剧院被撤掉后,心情很复杂。
那一刻,他想到了达里娅,阿列克谢,徐秀雯还有六岁的自己。
他为此奋斗了半辈子的事业如今烟消云散,如果达里娅在世,一定会为他讨一个公道,或许还会为他痛哭流涕。
可苏明时又觉得,自己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他本来就没多喜欢芭蕾,只是习惯了。
苏明时在轮椅上坐了两年,蕾恩偶尔会打电话来告诉他自己今天跳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哪个舞团要来剧院演出。
苏明时一一听着,和徐秀雯通电话就会把这些告诉她,只不过主角从蕾恩换成了自己。
那时候阿列克谢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着抽烟,屋子里只有苏明时蹩脚的中文和爽朗的笑声。
阿列克谢问他:“伊万,你想见阿琳娜吗?”
苏明时每天都期待着这一天,可他总是在犹豫,看着自己的腿他会想,如果徐秀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很残忍,又或者会怜悯他。
但他不要怜悯。
他说:“还不是时候。”
那天起,苏明时很努力地在复健,右腿做过三次手术,终于能站起来了,再后来走路要拄拐,阿列克谢没法袖手旁观,从乡下搬到他身边,开玩笑说:“你小时候学跳舞拉伤了也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你变又成了一个小孩子。”
苏明时没反驳,“谁让这世上,你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阿列克谢因为这句话红了眼,语无伦次地找借口去外面吹风。
苏明时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不结婚也没有约会对象,达里娅去世后他也失去了跳舞的兴趣搬去乡下当农夫,那些没有说出口的事总有人心如明镜。
如果他是阿列克谢,或许他做不到如此。
得知徐秀雯要来俄罗斯演出的时候,苏明时和阿列克谢都十分开心,他们当天通过电话,苏明时都已经挑选好了演出那天要穿的衣服,他把拐杖扔到一边,倚着墙站,衣服在身上比试,问阿列克谢:“看看,我这样见她好吗?”
阿列克谢点头,他又说:“我真的不想再出错了,第一次见阿琳娜穿的那套衣服我再没穿过,太丢脸了。”
“别紧张,你这套衣服很好,见面那天就穿它吧。”阿列克谢笑了起来,“我要帮你订束花吗?”
“当然,等阿琳娜谢幕的时候我要当第一个给她送花的人。”苏明时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甚至在心里祈求上帝让一切都顺利。
但上帝要眷顾的人实在太多了,没那么周到。
苏明时盛装打扮去看徐秀雯的演出半路出了车祸,阿列克谢因为保护他而陷入了昏迷,苏明时只能托人将花送去了国家剧院,自己在医院陪护。
徐秀雯接到花后怎么也找不到人,她知道苏明时一定来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肯现身。
这些年苏明时发生了太多的事,而她分享了他的快乐却对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她才意识到,如果苏明时不再联系她,她将永远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