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阳光西下得比外面都快,酉时,光线已经慢慢暗下来了,气温跟着下降了许多,寒意更浓了。
墨焉拉着成清怀在墨家大寨的废墟里转了一圈,一一的指点跟他说着当时的墨家大寨风景面貌,看着她笑颜如春,打心底流露出的欢喜,兴致勃勃说着哪个地方都有着什么的样子,如此灿烂的笑容,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吧,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笑着,成清怀只觉得心像被什么捏住了,又堵又心疼。
天完全黑了下来,张清华在背风的地方生了堆火,从马车里拿出准备好的食材,在火堆上煮起了晚餐。
山里夜晚寒冷,必须要有火堆和一口热汤,才能驱逐身体的寒冷。
墨焉带着成清怀绕着墨家大寨走了一圈下来,那股怀念的热情褪去,在这荒凉的废墟里,悲伤重新涌上心头,她对着火堆默默的发呆,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肩上一沉,一件披风落下,将她裹住了,驱除了她的寒冷,也温暖了她的身心。
成清怀给她披上了披风,在她旁边坐下,伸手覆在她手上,目光温和。
墨焉心中有一暖,朝他露出了个微笑。
火堆旺盛,驱逐了寒意也照亮了现场,锅里散发出了食物的香味。
张清华先打了一碗热汤递给成清怀,成清怀接过来转到墨焉手上道:“饿了吧,趁热吃,暖和一下身子。”
“谢谢!”墨焉接过了碗道谢。
张清华再递了一碗给成清怀后,自己也盛了一碗,没有夜苏的身影,墨焉四下看了看。
张清华抬了抬下巴,道:“还在那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过来,放心吧,给他留了一份的。”
墨焉点了点头,也没再说话,端着碗把食物吃了下去。
看到这般满目疮痍的墨家大寨,他心里百般滋味大概也是不好受的,他失去了记忆,好不容易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见到自己的家园已毁,亲人遭殃,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比她还要无助,他在墨家人的合葬墓前跪了一下午了,他需要自己安静一下。
墨家人的合葬墓是周军的士兵所做,他们奉命杀了人、毁了寨、烧了房,但墨家人毕竟对还是太子的柴荣有恩,韩通在清理场地时,下令将所有墨家人的遗体合葬在了一起。
那时的墨焉不过十一二岁,逃了一命后在后山躲藏了七天七夜,待所有士兵彻底走了以后她才敢出来回到成了废墟的墨家大寨,看到了这个墨家合葬墓,她人小力薄,哪里还能把墓挖开,重新将所有人挖出来分辨,再一一的埋葬,她只能跪在这个合葬墓前立誓,要为墨家人报仇雪恨。
六年过去了,当年下令屠杀的人早已逝去,而杀人的凶手仍然逍遥在外,她该做的还没有做到。
看着她自责的神情,成清怀突然道:“焉儿,你真的觉得墨家大寨是韩通屠灭的?”
墨焉一愣,这已经不是他第二次这样问了,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她皱起眉头道:“我亲眼所见的。”
成清怀点头道:“你亲眼目睹韩通亲自率军而来毁寨是真,但只能说他所率的军士只是毁墨家大寨的一部分。”
“你是说除了韩通的人,还有其他一起来墨家杀人?”墨焉震惊着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铁蹄踏马、人嚷马嘶,她在躲藏的时候也无时不刻的在关注着墨家大寨,清理场地,和四处搜查的都是韩通的人,除此并没有见过其他人。
成清怀和张清华相视了一眼,温声道:“焉儿,我自小熟读兵书,也曾上过战场,对战场的形势并非一知半解,你相信我,当年的墨家大寨,并非你看到的那般简单。”
墨焉凛然起来,她当然相信他,清怀先生是多少君王都想拉拢的军师大能,他指挥过多少大军兵士的残酷战事,他既然对这事另有看法,那这事真的不是那么简单的,她紧张起来说道:“您……你说!”
成清怀微笑道:“你别紧张,我都会跟你说的。”
紧张得连尊称都冒出来了,墨焉有些窘然,稍稍放松了心情,点头道:“你说。”
“墨家虽讲究兼爱非攻,却不是任人宰割而不还手,你自小学习的墨家机关道、守城道、攻击道等,并不比我等学习的兵法差。焉儿,泽州之战时,你曾以泽州城和两千军士守住了多于你们十倍的两万敌军来袭,你觉得以你们墨家长辈,会挡不住韩通的数千军马吗?”
墨焉沉默,却心如惊涛骇浪,她以她所学的皮毛守城术都能守住泽州城,而深谙墨家学术、见多识广的长辈们怎么可能守不住墨家大寨!
墨家大寨虽没有泽州城的城墙牢固御敌,但所处的地势却是易守难攻之地。
墨家先人既然选择了在此归隐,自然会做了一番预防,树林里的奇门迷宫;河面上屏障遁去的河桥,还有这里,四面环山、隔河相望,前面是外界通往大寨唯一一条道路,一般来说只要守住这条路,墨家大寨便可万无一失,因为在这深山老林里,这条大河隔阻着,根本没有船只可渡河。
再退一步来说,墨家大寨背靠大山,即使前面失守了,墨家人还能从后面进山,后山崇山峻岭,迷雾森然弥漫,不熟悉道路的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如此一般人都不敢轻易穷追,墨家人后顾无忧。
可就是占据如此地势之优,又懂防攻之术,还武艺高强的墨家人,怎会抵挡不住韩通数千军马,连一个墨家人都没有逃出来?
真如成清怀所说,其中另有隐情!
成清怀道:“韩通率军马而来,只是屠杀墨家大寨的一份子,必定还有另一拨人先一步潜入了大寨,桎梏住了墨家人,让韩通捡了漏。焉儿,你好好回想一下,出事前大寨里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墨焉沉默了片刻,神情黯然的愧疚着,摇头道:“我……我那时还小,不是很懂,可是那天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那天课堂,师长没来,让我们自行学习,同课堂的学生都自行安排学程去了,我……记挂着哥哥前次带我去抓鱼设下的拦障,就偷偷的跑出了大寨,往后山去了,直到我抓了鱼回来,看到了变成火海的大寨,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是有人下了毒!”夜苏走了过来,他神情冰冷,目光无温,手中拿着一只小盒子。
墨焉惊喜道:“你记起来了?”
夜苏看了她一眼,目光温暖了下来,摇了摇头,道:“我想起有个人在烟火里浴血爬行,他浑身难受无力,忍着身体里的冷热交加冰火煎熬,却仍拼命的向一棵树下爬去,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所以我找到了这个。”
墨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小盒子上,瞳孔一缩,她立刻将盒子夺过去,翻来覆去看了一下,震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的?你怎么找到它的?”
夜苏沉静的看着她道:“他承受着煎熬都要去找它,我想找到它!”
墨焉看着他清冷陌生的面容,却有双熟悉的眼眸,她心胸起伏,情绪波动,急急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微凉光滑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缝隙;她再扯开了他的衣服,光裸的肌肤上满是伤疤,却没有在他肩头上看到那颗痣!
“焉儿!”成清怀嘴角微微抽搐着,急忙上前拉住了她。
眼泪潸然而下,墨焉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没有?”
夜苏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除了伤疤什么都没有。
墨焉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泪如雨下,哭道:“这盒子是我哥哥的,里面装的都是他的东西,但他藏了起来从不给我碰,说里面的东西很危险,不到逼不得已绝不能打开!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它在哪里?你为什么能找到它?”
夜苏沉默。
“你的脸也不是我哥哥的脸,我哥哥肩上有颗痣的,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夜苏静静的看着她,眼里露出了一丝悲哀:“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墨家大寨的人是中了毒?”看他们两人似乎要陷入悲伤无法自拔,成清怀急忙转移了话题。
夜苏沉默了下道:“那火热交加的冰火煎熬,六年来我一直在承受着。”
初时他以为这种煎熬是天音楼里对杀手的桎梏,可是后来他发现并不是,这种煎熬整个楼里只有他有;然后今天跪在墨家合葬墓前,他脑海里突然闪现的少年,也正是忍受着这种煎熬艰难的爬行着,所以他知道了这种煎熬是他在墨家大寨时中的毒,而整个墨家大寨的人,也只有是集体中了毒,在忍受这种痛不欲生的痛苦时,才没有抵挡住韩通率军的屠杀,更没有一个墨家人逃得出来。
“师弟,你可曾听说过一种由雪蟾蜍衍生的毒,中毒者全身麻痹无力,体内犹如冰火两重天,毒发后人体就会全身腐烂,面目全非。”张清华突然说道。
成清怀迟疑了下,点头道:“似有耳闻。”
张清华看着夜苏清俊的脸,接着说道:“雪蟾蜍只生长在西域雪峰上,传言有位来自西域的高僧,有一门可改头换面的手艺,据说就与雪蟾蜍之毒有相关。”
夜苏闻言眉头微微一动,墨焉已经惊讶着追问道:“何谓改头换面的手艺?张道长的意思是可以把一个人的模样,改变成另一个模样?”说着她惊疑不定的看向夜苏。
张清华道:“传闻如此,贫道并不清楚,只是听闻蔽山的一位师兄闲聊时曾有一说,并未深问。”
墨焉眉头跳动着看向成清怀。
成清怀看了一眼张清华欲言又止,才转向墨焉道:“这事我倒不曾听过,但既然师兄有耳闻,我们不妨回终南山问问师兄,只是改头换面之说,实在匪夷所思,不难保证有以讹传讹之嫌!”
墨焉看向夜苏,心中惊疑更甚,他是墨家人,他的墨家剑法出神入化,他有一双熟悉的眼眸,他还知道哥哥的秘密,差一点她就将他当成了哥哥。
可是他的脸他的全身体征又和哥哥完全不一样,他冷漠寡言,而哥哥温柔体贴;他坚毅无情,哥哥宠溺热情,两个完全不想干的性子,真的会是同一个人?这世间真有改头换面那般神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