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大捷,原本被北汉军和契丹军的联合围攻之下,周军损伤过半,连连败退至潞州,只得依靠潞州城池坚守。
后周朝援兵至,有赵家军队的军马来援,双方大战了几天,僵持不下,赵元朗火速请了清怀先生赶到,成清怀观察了地形和双方的兵力之后,制定了一番妙计,将北汉和契丹军分开了作战,使他们首尾不能兼顾,又趁机使出了离间之计,使其两军军心不和,最后才一举出兵攻陷了两军阵地,终于将他们赶出了周家之地。
墨焉已经无暇顾及潞州是否大捷了,她正忙着改装匆匆的离开周朝之地,赶往南唐而去,她知道,只要泽州太守的奏折报上去,她就只剩下四下逃亡,在周朝再无容身之地。
墨焉是谁?是墨家仅存的唯一后人,六年前,周朝柴荣率领了五千军队来到他们墨家大寨,不问青红皂白便放火放箭,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整个墨家大寨被夷为平地,再不复存在,就像他们墨家的先辈一样,埋没在了历史之中。
年仅十二岁的她逃得一命是因为她贪玩了,偷偷的跑出大寨跑到水里捕鱼,待看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大寨时,她惊慌失措的跑回家,就看到了墨家大寨被焚为灰烬的一幕。
往后的六年,她流落江湖,夜夜被噩梦纠缠,日日想着的就是怎样杀了柴荣报仇,那个夷了墨家的大寨,杀了她全族之人;那个跟在父亲身后口口声声唤着大哥的男人,那个曾经抱起她举高高的男人,那个邀请父亲出山相助共同打天下的那个男人。
那年,父亲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带回了家,为他治疗了伤口,至此他就喊她父亲为大哥;他时常到大寨来看父亲,每次来看到她就带着她玩,到夜里就和父亲点灯话聊,无话不说,直到后来他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因为每次他来,最后两人都是不欢而散;最后一次来时,两人更是大吵了一架,他愤然走了,没过多久,大军就到来,夷了墨家大寨。
以前她年纪小,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和他吵,后来她懂了,墨家组训,墨家子弟任侠趋义,不得入仕枉造杀戮,而柴荣身为周朝太子,为了开拓疆土,几次三番的邀请父亲出山相助,但父亲以组训的缘由拒绝了。
墨家的机关术,守城道,攻击道等等,对当下的乱世来说都是一支夺取天下的利剑,柴荣一代枭雄之心,墨家不肯出山相助他夺取天下,他却又担心墨家相助他人夺取天下,秉着得不到就毁去的心思,他灭了整个墨家,如今他若知道墨家还有后人在世,不说别的,就泽州报上去她守城的功绩,她确信她已经犯了他的大忌,他怎么会任留一个与他有深仇大恨的墨家后人在世。
.
柴荣一代枭雄,决定了要做的事后,是雷厉风行的,她还没走出泽州管辖地之外,便被周朝的军队发现了,将她带到了归德军节度使韩通的账下。
韩通其人她知道,乃是柴荣手下不折不扣的忠臣,她认得他,当年就是他亲自率军到墨家大寨,放火杀人,毁灭了墨家一族。
此时面对这个灭了她全族人的杀人凶手,墨焉心中竟然是平静无波的,她没有恨他,因为她知道他只是杀人的那把刀,罪魁祸首是那个下令之人,当然,如果她手里有刀,她也是会毫不犹豫的给他一刀。
韩通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大概有些不可置信就她一个妙龄少女,怎么就能在虎视眈眈的几万雄兵围困之下,守住了泽州城,她一个纤纤弱质的姑娘,如何做到的?
他不是皇上,没有皇上对墨家人的那种既敬且畏的心态,皇上视墨家人为大忌,想要依仗他们却又恐惧他们,他不明白墨家有何可怕之处,当年他的大军到处,他们还不上被夷为平地。
“你是墨家后人?”
墨焉沉默不语。
韩通拿起一份奏折,正是泽州太守上的奏折道:“泽州太守称,泽州围城之困,有赖墨家姑娘防守,以连弩车,转射机等精巧器械,击退敌军无数,其守城方式之妙,见所未见。所以,泽州围城之困,是你防守住城池吗?”
墨焉还是沉默不予理会。
“混账,韩大人问你话,你要据实回答!”旁边副将立刻呵斥道。
韩通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多话,看着墨焉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觉得皇上杀了你墨家全族,你要报仇雪恨而已,可是真让你报仇了又有何用,你的亲人也无法复生了,实话告诉你吧,要杀你们墨家人的不是皇上,而是先皇。”
墨焉一怔,愕然看向他。
韩通点头道:“当时身为太子的皇上,的确很希望墨家能归于周朝,辅助他平定天下,百姓归附;是你们墨家迂腐顽固,死活抱守族规,不肯出仕,皇上当时并未要求墨家全族归顺,只要求墨迹出山辅佐,可是墨迹死活不肯,就抱守族规一味推脱,皇上虽然生气,不满他全然不顾百姓的疾苦,不顾兄弟的无助,却没有要夺其命的意思;是先皇闻言后,言道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随后便下令,让我带领五千军马剿杀墨家大寨,彼时皇上是并不知情的。”
墨焉眼眸波动,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头。
韩通道:“墨姑娘,你若是还恨皇上,那就是恨错了人,下旨的是先皇,杀人的是我,你不该恨皇上。”
墨焉终于开口道:“我不恨他,没有爱何来的恨,只是当初下旨的是郭威,杀人的是你,他柴荣不能说不知情,他只是乐见其成罢了。”
听她口中直呼两位皇帝的名讳,韩通心中不悦,墨家讲的是兼爱非攻,看她如此,可见墨家眼里是丝毫没有帝皇和庶民的尊卑之别,这样的人即使愿意效力,也是毫无规矩可言,所以先皇的选择是对的。
墨焉看见他不悦的神情,淡然道:“郭威和柴荣既然都不能容我,那韩大人要如何处置我?”
旁边的副将终于忍不住斥道:“放肆,先皇和皇上的名讳是你这小女子可以直呼的吗,如此大逆该当何罪!”
韩通再次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多话,才转向墨焉道:“你一个小女子又没有作奸犯科,本官要处置你什么?你守城有功,朝廷还要嘉奖与你的 。”
墨焉淡淡道:“我愿守城,是为了泽州城里的百姓,不是为了周朝的嘉奖!”
韩通大悦道:“正是如此,墨姑娘不愧是墨家传人,仁义道德都是为了百姓,所以姑娘胸有大识,需要将大识置于百姓的身上,方才有利于万民,才不负姑娘平生所学。”
墨焉微微挑眉道:“韩大人的意思是……”
“学之于民,用之于民,而益之于民者,只有朝廷的响令。”
“韩大人,墨家祖训,凡墨家子弟,不得入仕。”
韩通笑道:“这本官知道,而且我大周朝也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
墨焉道:“那韩大人是何意?”
韩通笑道:“世间伦常,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官可请奏皇上,为姑娘与犬子赐婚,结为两家百年之好!”
墨焉一愣,忍不住失笑,他打的好算盘,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让她嫁给他儿子,入了他韩家门,用墨家学术为他韩家出谋划策争取功劳,她就不算违背祖训,所有荣耀尽归他韩家了。
韩通又道:“犬子不才,今年已二十有一,尚未婚配,他少时拜名师学艺,倒也是文韬武略,长得相貌堂堂,说来你们似乎也曾并肩作战过,即是相识不妨见上一见。”
说着他冲着内帐唤了一声:“意儿,出来见一见墨姑娘。”
内帐后静默了一会,才有人慢慢的走出来。
广袖蓝袍,道家装束,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但脸色微白,神情尴尬的看向墨焉,拱手一礼道:“墨姑娘!”
墨焉静静的看着他,忽的一笑道:“原来是你啊!”
这样她就想明白了,为何他们的人来得那么快,她都没有走出泽州境地,他们的人就守在了那里,完全是守株待兔的架势,是料到了她要逃出泽州城,彼时泽州太守的奏折都还没递到柴荣手上呢,想来就是他将她的身份暴露给了韩通,原来他竟是韩通的儿子。
韩无意脸刷的一下,又白了几分,嘴唇动了动,苦笑道:“抱歉,贫道与姑娘之约没有完成,贫……在下失约了!”
韩通笑道:“如此,你们俩便好好聊聊吧!”
他走出大帐,微微冷笑着,招了招手,问道:“泽州那边情况如何,可拿到了那连弩车,转射机图样?”
副将摇了摇头,道:“泽州太守防心很重,防守严谨,特别是连弩车和转射机的图样,更是轻易不让人所见。”
韩通啧了一声。
身边的副将不解道:“大人,真的要让公子娶了这野丫头?”
韩通不置可否道:“那野丫头怎么可能配得上意儿,不过看在她是墨家人的份上给她一个名份,她若知好歹,甘愿辅助意儿,便让她做个正妻也不妨,她若不知好歹,先皇曾经说过,不为我所用者,不能让其为别人所用!”
副将道:“您的意思是……”
韩通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她若不愿意,就杀了她。”
.
韩无意不安道:“我没想到会这样的,我只是和父亲稍稍说了一下,请求父亲发兵支援泽州,就提了一下你,没想到……”
墨焉默默道:“你为什么要和你父亲提我?”
韩无意脸一红,道:“我……我和父亲提了你,想要娶你为妻……”
韩通对儿子首次想要娶的女子很感兴趣,问及姓名、籍贯、父母等等情况。
韩无意哪里知道,少年情怀,一时动心,为了让她给父亲一个好印象,便说了她的名字和武功,又说了她临危不乱,指使李元乾怎样防守,怎样攻击,只想将她所有的优点让父亲知道。
没想到父亲竟然从他口中便断定了她的身份,更想不到父亲与她之间隔着全族人的血海深仇,他和她大概是永远都不可能了。
墨焉淡然道:“韩道……韩公子,别说我与你父亲隔着血海深仇了,即使没有,我也是不会嫁给你的,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任何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