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还是孟青,方义留守警局备份分析刚才的影像资料。殷如旭先把前后车门都给拉开了,看到诺亚自己选了副驾驶位,这才带着祝年坐到了后排。这人在明面上真是把礼数做得足足的,要不是昨晚在餐厅包厢的那番谈话,任谁看都会觉得他对诺亚队长忠心耿耿,毕恭毕敬。
车的方向继续向西,往军区深处扎去,诺亚一上车就在车载屏幕上回看视频,最后几帧画面被反复播放,一帧一帧拉长成一个个定格的画面。画面中的血手就以极慢的速度重复比划着那几个动作。
诺亚盯着屏幕,问祝年:“你确定这是在打手语?是你翻译的那个意思?”
祝年也看得仔细,一点点辨认:“其实手语作为一种语言,并不存在全世界都完全通用,没有差别的规范版本。就像同一种语言也会因为地域不同而产生方言一样,手语也是如此,会以地域为区分形成不同的变体聚落,多少会有些差别。”
“不过,”祝年把视线从屏幕挪到诺亚的侧脸,很肯定地说:“求救、感谢等常见的手语符号包含一些关键手势,即便是在不同的方言手语中也是互通的。这的确是在呼救,我很确定。”
殷如旭递过去一个手持显示器,补充道:“方义发来消息,经过数据库比对分析,确实有极大概率可认定为求救手势。”
诺亚接过去看了看,顺便瞟了一眼祝年:“你怎么会懂手语?专门学的?”
祝年摇摇头:“不,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妈妈平时需要用到手语,倒是有时候会专门授课给别人。”
诺亚微微有些诧异,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里是真诚的疑惑:“会有人来学吗?为了研究?”
车外高楼林立,树木成荫,明亮的阳光从风中直落而下,落在路边腰身挺拔,步履从容的行人身上。军区静谧安详,往来的这些人多是各个研究所的精英人物,他们会做各种各样的研究,他们认为学一门语言很多时候是也为了研究。
但是祝年想起了来卷柏找母亲求学手语的一个小孩,他想学的仅仅是一句话——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
迎着诺亚的目光,祝年微笑着说:“不,诺亚队长。他们只是为了生存。”
车子开始驶入地下通道,视线斑驳的间隙,祝年感觉有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而通道的顶灯很快亮起,殷如旭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诺亚没了兴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拨了个电话,安排了一些警局的琐事,又布置了几个新的巡查任务……
祝年没有听清,她想起那天见到那个脏兮兮的小孩费力比划时,自己忍不住在哭,那个时候,母亲也是像刚刚那样轻轻地、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殷如旭,你好烦,别再靠近我了。祝年把头侧到一边,眨了眨眼睛,看向窗外,木然地任由通道墙壁上的灯带在眼底穿行。
直到眼前的世界猛然大亮,一簇一簇缤纷的色彩扑进了祝年的眼里——他们驶出了地下通道,而路口竟然有一家花店。
车子没有停留,很快开了过去,祝年只来得及看到店铺外墙爬满了各色花朵,攀援的植物甚至将小屋的屋顶都染成了斑斓的画布,又自上而下垂荡着丝丝缕缕的嫩枝,随着车辆带过的风在空中轻轻摇动。
祝年忍不住贴上车窗,努力再向后张望,外城从没有那样多的花,她想找出一朵她认识的,哪怕只有一朵。
但车子在路口转了弯,那个小店倏忽间就看不见了。
又转过几个路口,就到了孙医生所在的研究所。孙医生已经带人等在门口,一见到他们就立刻迎了进去,一行人脚步不停地上了电梯。
孙医生在电梯里继续汇报:“通话结束后,我们按照指示撤离了当时所在的实验室,并封锁了所有出口,但实验体却出人意料的安静了下来。在监控室显示的画面上,它双手微张,平行与地面,没有再动作。”
诺亚示意她把手持显示器给祝年看,孙医生有些迟疑:“这位不是昨天医院里的姑娘吗?今天一起过来这是……”
殷如旭接过了显示器,解释道:“是,这是祝年,昨晚辛苦孙医生跑一趟了。她现在是……”说到一半,他看向了诺亚。
诺亚想了想,说:“手语顾问。”
祝年松了口气。
孙医生恍然大悟,指着屏幕上显示的监控画面,问祝年:“那太好了,我们只能看到他的手势,可我们在场的没有人看得明白,祝小姐看看他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祝年看了看,说:“手势没什么特殊含义,一动不动嘛……”祝年苦笑了一下,“应该是晕过去了,手放在胸前了。”
孙医生楞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嗨,我们也真是傻,还以为它在埋伏什么呢!”
说话间电梯就已经到了,孙医生现在脚步轻快了许多,领着人就往走廊尽头的实验室去了,到了门口她安排两侧的医护人员:“实验体或正处于晕厥状态,迅速安排通过通风管道灌入安眠气体,充斥房间半小时后我们再进入。”
诺亚点头:“很好,孙医生考虑周全。”
孙医生转向祝年:“还是多亏这位手语顾问,知道它暂时没有攻击性,现在释放安眠气体就最合适了。不然刚刚我们一直担心,它会意识到安眠气体的存在,反而激发它激烈反抗。”
说着就绕过来挽上了祝年的胳膊,笑吟吟地示意大家去监控室,她边走边问祝年,“监控室就在楼上,咱们走楼梯就行。哎对了,祝小姐也是内城出来的吗?以前怎么没见过?”
祝年笑了笑,指了指诺亚:“我是跟着他的。”
这话说得模糊,怎么理解都行。果然,孙医生眨了眨眼睛,又笑了:“诺亚队长身边都是优秀人才,和我们这些外城人就是不一样,更不要提城外面的人了。”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叹气:“唉,要是我也能进内城就好了。”
祝年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诺亚和殷如旭,俩人都个高腿长,和她们拉开了几步距离,于是她侧过头小声地追问:“你为什么想进去呢?怎么没去呢?”
孙医生叹息着摇头:“其实我觉得实验体也挺可怜的,但外城的研究水平还是不够高,据说内城才是科研中心,要是我能进入内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着独属于研究人员对待感兴趣的话题时的专注,“也许就能早点搞清楚实验体的问题!”但那亮光却又渐渐暗淡下去,“可是我打了几次申请也没用,内城果然不是那么好进去的,也许是我能力确实还不够吧。”
祝年不确定她对于内城的了解有多少,不敢再贸然多说什么,就只拍了拍她的手:“你已经很努力了,做了很多了,我看这个实验体的编号是031,那就是前面已有30个实验体被收容研究,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孙医生果然被勾起了话头:“确实,前面有30个,只不过都没有这个有研究价值,都在休眠仓观察呢。”说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虽说没能去内城,但想一想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我还不是城外的人,还能有这个研究机会。据说城外的科技水平更低,环境也差,完全没法做研究嘛,真不知道那种日子怎么过!”
就是这样,就是在这样一个祝年从未见过的暖和的冬日里,她总会时不时地感受到细密的寒凉,像赤脚踩在柔软蓬松的地毯上却总会不经意间被其中隐藏的银针刺痛。
方舟城里的一切都在用一种天真的残忍凌迟着祝年,甚至不是故意针对刻意为难,仅仅是他们再平常不过的生活,有时也许还是饱含善意和关切的怜惜,都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区别,但又因此让祝年沸腾的怒火根本无处发泄。
于是祝年只能笑一笑,从孙医生的怀里抽回了自己的手臂,装作鞋带散开蹲了下去。再起身时,她又主动搀上了孙医生,笑得阳光灿烂。
向前看的瞬间,祝年发现殷如旭停在楼梯拐角处看着她,隐在暗处的眼神看不真切,但很快就又挪开,他抬脚上楼去了。
在监控室里,孙医生调出了实验体袭击看护人员后的逃窜画面,仍然是一双血手作为标志物,它先是从顶楼的特殊观察室夺门而出,沿着走廊快速移动了一段距离,其间路过了一个向下的扶梯。
在越过扶梯口大约十米后,它猛然掉头,乘坐扶梯下了楼。后面就是警报声中,保安从四处涌来,它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方才看到的实验室。
孙医生心有余悸地指着画面:“如果它在顶楼的走廊找到了直梯,速度会更快,也许我们就来不及把它控制在这栋楼里,好在它还没来得及跑到走廊尽头。而以它表现出的智商和思维能力,我们有理由相信,它还保留了一定的意识。”
殷如旭把画面调回到观察室的门被推开的瞬间,从打开着的门口可以看到一部分室内的景象,有一双腿横倒在地上,他问孙医生:“这是被袭击的看护人员吗?情况怎么样?”
“还好,救回来了。那个实验体是拿玻璃碎片伤的人,虽然造成了人员失血,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孙医生调出了一个沾血的玻璃碎片的图像,继续说:“经过现场勘验,是静脉滴注瓶的碎片,应该是实验体砸碎了给他输液的药剂。”
“不过,”孙医生划到下一张图片,各种大大小小的碎片摆满了一个桌面,“实验体选用的其实是相对较小的碎片,这也是受伤人员创口较小,得以生还的原因之一。”
诺亚不置可否:“也许只是碰巧,它砸碎瓶子后就近随手捡了一片。”
孙医生点点头:“确实,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诺亚转向另一个监控画面,是刚刚那个实验室,安眠气体显然已经开始发挥作用,那双手此刻以一个更加放松的姿态摊开来放在地上。
诺亚询问孙医生:“即使我们可以先假定它还有一定的自主意识,但现在有办法做进一步的确认吗?又如何能实现有效沟通呢?”
祝年立刻举手:“我可以尝试用手语与它做一次接触。”
“我的意思不是语言方式不通的困难,”诺亚摇头,“而是如何确定信息的真实有效和转译正确,换句话说,我是在问有没有更直接的技术手段,比如直接进行意识提取或者颅内监测等。”
这两种方法的执行方法都相当残忍,多半要进行开颅或电击,但祝年看了他一眼,他却神色平静,语气坦然,像是在说一个无生命的物件一样。
孙医生沉默了片刻,说:“有。但我这里更推荐另一种方式。”
孙医生提到的是一种脑机交互方案,她解释说临床上曾经用于精神病患者的治疗,通过脑机接口,将患者的意识空间具象化,研究者接入后,可以借此分析患者潜意识中自己也许都无法察觉的致病因子。
但实践下来发现,精神病患者的逻辑思维太过无序混杂,意识空间也因此显得扭曲多变,研究人员在其中非常容易迷失,反过来遭遇危险。
“其实这个方案如果用于意识清明的人身上,基本可以理解为‘读心术’,几乎就是对受试者的完全透视,可以非常清楚地了解到受试者的过往经历和真实想法。”孙医生笑了笑,“只不过没有哪个意识清醒的人肯接受这个实验,毕竟大家都是有**的。”
她站起来安排人员将实验体安全转移回特殊观察室,并加派人手予以看管,又坐下接着说:“这个实验体毕竟不是完全清醒,也许它的意识空间会存在一些伪装或遮蔽,但总归是比言语更真实的。也许是一种相对温和且高效的方式。毕竟,它实在是一个珍贵的样本,如果采用更为激进的方法,一旦失败了就很可惜。”
殷如旭提问:“那我们需要怎么做,进入它的意识空间?”他喝了口水,继续问,“会涉及到读取研究者的意识吗?”
孙医生摆摆手:“不不,只是对受试者一方的意识具象化而已,也许是片旷野,也许是个迷宫,受试者的思维核心就藏在这些具象化表现的某个深处。至于外来的研究者,其实更像是个访客。”
祝年笑了:“听起来像是个游戏,我们负责扮演盗宝团。”
孙医生却严肃起来:“这可比游戏危险多了。实验体的情况远比意识正常的人要复杂,它的意识空间会是怎样的,有什么样的规则我们一无所知。而且,什么才是在它的思维核心,我们也毫无经验。”
殷如旭打了个哈欠,单手撑在桌子上抵住下巴懒洋洋地说:“没试过当然没经验,做过一次之后不就有了吗?我觉得可以一试,队长你看呢?”
诺亚曲起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先把实验体的情况稳定下来,同步调试实验所需的设备,辛苦孙医生迅速形成一份方案报告,我们讨论后再做决定。”
下午的时间就在监测实验体和方案分析中度过,实验方式已经很明确,但其中隐藏的风险也不得不提及:因为031号实验体始终处于隐身状态,导致任务目标有一个天然的前提,那就是需要先在意识空间中找到031号的本体投射,随后才是思维核心。
并且,在实验中,研究者的意识沉浸度也很高,如果在意识空间内遭受致命伤,躯体将会发生误判,身体各项指标也将随之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在实验体的意识空间受了重伤,研究者的身体可能真的以为会死。
最后,如果研究者未能识别本体投射,也没能找到思维核心,那将会被永久围困在这个意识空间里,经历多次反复,时间未知。
但这个实验的价值也显而易见:对实验体将会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和准确的判断,对打击深海恐怖组织意义非凡。
诺亚没有犹豫,合上了方案报告:“那就这样决定了,准备两个沉浸舱,我和如旭明天过来测试。”
祝年站起起来,说:“三个。我想你们确实需要一个手语顾问,不是吗?”
她面朝着诺亚,在看到诺亚点头的瞬间,目光却越过诺亚的肩膀和殷如旭在空中相逢,殷如旭眨了单边眼睛,冲她一笑。他本就生了一张祸害人的脸,做个这样的表情更是勾人。
法律以后要禁止殷如旭wink。祝年摸了摸胸口,恨恨地想。
某人要感谢自己生了一张好脸蛋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不,诺亚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