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间,祝年是在看资料中度过的。对于深海,她原本有些了解,那是一个出现时间并不算很长的恐怖组织,但却赫赫有名,传说会运用EV药剂强行催动人体变异。
这些消息都是听来的,祝年在卷柏公学给孩子们上课,偶尔会从全球广播中听到方舟城发出的提醒。但那时,方舟城承诺组建护卫队加强城外安全巡查,并没有听说发生什么重大事故。
直到卷柏开始丢孩子。
卷柏公学是由附近几个半地下城共同筹建的,由祝年的父亲祝远青和母亲艾丽娅牵头创立。公学近似慈善机构,公募了资金用于教学和师生生活,教学内容很灵活,人人都可以申请来做老师或是学生。上至高等数学、天体物理,下至如何做一把椅子都可以成为课程,还有音乐和美术、厨艺和家政。
甚至还有专门向残障人士开设的特别课堂,由祝年母亲艾丽娅负责,她可以教授手语,每当有人学会简单的手语动作,她都会无声地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祝年就是在这里长大,她什么都学,又可以什么都不学,祝远青从来不会限制她。小时候祝年读过圣经,里面有个地方叫做伊甸园。
祝年觉得,伊甸园的另一个名字应该就叫卷柏。
长大后,祝年经常给孩子们上课,但也经常往外跑,她和机械课的汤普森老师修好了捡来的报废越野车,天天开着它在各个半地下城里穿梭来去。有时是帮忙接送孩子,有时是救助伤病的患者。
最后一个躺在她车上的就是汤普森老师,她从卷柏公学的学生宿舍找到了他。头发都白了的老头浑身是血,身下护着几个早就没了气息的孩子。她扶他起来,竟然摸到了心跳,赶紧抹了眼泪把他搬上车,赶着送去附近明伯所在的半地下城。
她一路把油门踩到底,下过雨的路满是泥浆,轮胎一直在打滑,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山。明伯通知了人在地表建筑上等着,可等他们和祝年一起抬着担架想把汤普森挪出来时,发现心跳没有了。
在那之前,卷柏就在丢孩子,一开始是有个孩子突然失约,是个残障儿,本来约好了来和祝年母亲办入学。母亲给祝年写下了电话和地址,电话没有接通,祝年就开车去了。
那是个不太远的半地下城,祝年按地址找到了他们一家的屋子,却发现人去楼空,最后只能作罢。那时候只是以为那家人搬走了。
可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直到某次在学生家里发现了被用过的EV药剂空管。
卷柏出事那天,又有个孩子没来。祝远青不放心,让祝年去看看。结果只是一家人吃错了东西,在家昏睡。祝年当时又好笑又好气地把人送去了医院,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幸好不是深海,父亲可以放心了。然而……
祝年的眼前又开始模糊,她擦了把脸,深呼吸,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手里的资料上。
殷如旭给的这份资料要详细得多,据显示,他们甚至还曾经捕获过好几个实验体,收缴了不少EV药剂,还抓住了一批替深海卖命的狗腿子。
但那些人的供词千奇百怪,有人说是一觉醒来家里就多了药剂、钱和行动指令;有人说是半夜听到了广播指引,在家门口的树下挖出了东西,但第二天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电台;还有人说是眼睁睁地从天而降的。
对于这些供词,资料中也给出了分析,高度怀疑是高级别实验体所为。
而那些被抓捕的实验体都呈现出强烈的攻击性,神智混乱不清,无法取得有效信息,只能当做研究对象进行采血分析和脑电波监控。
调查直到这里,都暂时未能抓捕任何一个深海恐怖组织的核心成员,也并未得知该组织的真实位置、组织架构、作案动机、药剂来源和首领。
有些收获,但不多。祝年总结。
看来自己编造的被胁迫加入深海恐怖组织的理由还不算离谱,比较起来竟然称得上合理。祝年稍微放心了一些,再加殷如旭的运作,洗白俘虏身份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想到殷如旭,祝年抬起了头。
殷如旭在沙发上睡得正熟。
和殷如旭碰杯时,祝年端着白水,殷如旭端着酒,两人都客套地笑笑,算是确立了合作关系。但放下杯子,彼此都没有说话。
还是殷如旭先打破了沉默,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在祝年睡觉时他不是忙着开车就是忙着做假笔录,他得睡一会儿。
他合衣倒在沙发上,长腿一伸架上了扶手,又恢复了嘴欠的本质,欠抽地说:“没办法,腿长是这样的。”
祝年翻了个白眼,拿了他外套里的电子显示器坐到餐桌前去看资料了。
不一会儿,祝年发现殷如旭真的睡着了。
他睡觉的姿势不太好,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了起来,背紧紧贴着沙发靠背,整个人蜷起来,脸埋在胳膊里——是一个类似拳击运动里的防御姿势。
这个姿势应该不太舒服,身体既不舒展也不放松,呼吸也受阻,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睡着了。
祝年轻轻拉过一个杯垫,小心地把水杯挪到垫子上,喝水时也没有发出声响,电子显示器侧边的音量键一直按到了零。
祝年的母亲艾丽娅声带异常,天生不能说话,但能听到声音,而且听力还很好,为此经常容易睡不好。祝远青在家里铺上了地毯,墙壁也加了隔音层,每当艾丽娅休息时,祝远青就会和祝年用手语交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等到艾丽娅睡好了,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心满意足地抱住祝年时,祝年都会觉得自己和父亲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所以祝年一直觉得懂得在别人睡觉时不发出声音的人,眼里就是能看到别人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坏到哪儿去。
她在车上睡觉的时候,殷如旭从来没有吵到她。
看完资料后,祝年发现已经凌晨四点了,按照殷如旭刚刚说的,方舟城刚过小雪节气,应当是冬季,书上说是昼短夜长的,人造太阳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升起。
祝年关闭了电子显示屏,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殷如旭。他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双臂慢慢松开了,露出了他的脸。
那双总是欺负人的眼睛终于暂时闭上了,祝年松了口气,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目光从他的眉梢滑到眼眸,再经由鼻梁摔落到唇峰,祝年忽然想起他轻轻啄吻过自己的手指,是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顿时觉得有些痒。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祝年就感觉这个人好危险,他总能很轻易地挑起祝年的情绪,让祝年忍不住想和他辩驳、对抗。而他的行动又是那样不可控,但祝年竟然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知不觉默许了他那样多的试探和触碰。
刚刚,就在刚刚,有好几次她原本是想在言语上、动作上反制殷如旭的,但发展到最后,两人竟然不是相拥就是厮磨。
好奇怪,一定是吊桥效应。祝年想,是因为自己孤身一人,又身陷险境,才会对唯一可堪信任的人如此不设防,才会轻易被他搅得心烦慌张。
祝年小心地起身,猫似的不发出一点声音,轻轻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对自己说:很快就会好的,等到离开和他独处的环境,等到她见到诺亚,等到她完成自己的目标,她就会一点一点地恢复正常。
突然,殷如旭猛地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腿一扫就绊倒了祝年,紧接着一把按住了她,把她压倒在沙发上。
祝年惊呼起来!殷如旭这才醒过神来松了力气,绷紧的背部肌肉缓和了下去,又一头扎在沙发上,一把把祝年揽进怀里,一边给她揉胳膊,一边迷迷糊糊地说:“我还以为是谁呢。还早,再睡会儿,别闹。”
祝年被他钳住了,整个人被埋进他的怀里,挣也挣不开,胳膊倒是被揉舒服了,全身上下被他烘得热乎乎的,又被一下一下地摸着头发,本就看了半天的资料看得眼皮打架,现在真给揉困了。
她揪着殷如旭的衣服,模模糊糊间感觉殷如旭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烧退了,还冷吗?”她嗯了一声,又往他臂膊深处钻了钻。
她刚刚看着殷如旭的时候在想什么来着,哦对了,是吊桥效应。祝年朦胧间嘟囔了几句,贴着殷如旭的肩膀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感受着怀里渐渐平稳的呼吸,殷如旭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锐利,分明已经醒了。他的下巴正抵着祝年的头顶,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微微低头,差点就要吻到祝年的额头。
那双总是撩拨他的眼睛终于暂时闭上了,殷如旭松了口气,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目光从额头的伤口滑到眼角的红痕,从小巧的鼻尖落入微翘的嘴角,殷如旭又觉得口渴,可他这会儿明明没有喝酒。
从第一次见面,殷如旭就觉得这人好大胆,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危险之中就敢以身犯险,他捉弄心大起,就喜欢看她装作乖巧又顺从的样子,其实她的眼睛里满是不服,殷如旭早看到了。但她又那样倔强,硬撑着不肯倒下。
而且连殷如旭都记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想要触碰到她呢?总之刚刚他总想抱她碰她,她要是挣扎,他就想厚颜无耻地不放开她。
她刚刚说什么?吊桥效应。殷如旭知道这个说法,他在心里翻来倒去地念这四个字,觉得很有道理。
一定是这样的,是吊桥效应。殷如旭想,是因为他无法将卑劣的私心公之于众,所以才对唯一的同谋如此不设防,才会变得这样恶劣嚣张。
可是计划还要继续,殷如旭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对自己说:很快就会好的,等到走出这个房间,等到把她送到诺亚身边,等到做完所有的事,他就会一点一点地恢复正常。
但是现在,两个人都想,怀抱好暖,不如先眠。
值得被信任的关系除了战友,还有共犯。
不过现在你俩就当是吊桥效应好了,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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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但事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