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基鞠躬完后,挺直了腰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亲爱的家人们!”
人群开始附和,情绪激动,欢呼雀跃,广场上几百条手臂在同时挥舞,屠声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海章猿的触手。
“你们今天吃饱饭了吗?”麦基问。
全场安静了下来。
“我今天,只吃了一顿饭,面包店剩下的法棍比狗屎还硬,垃圾桶里的水是馊的,我没有吃饱,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们,刚刚我走过来,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没有人开火,我们,”麦基顿了一下,“我们,有多少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
屠声全身一震。
“我吃不饱饭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孩子们不能吃不上饭,那些幼小的孩子们!他们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面黄肌瘦,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们的孩子们!可能还没有有钱人家的一只烧鹅重!”
人群开始愤怒,开始窃窃私语,开始往地上吐痰,每一口啐出来的唾沫都带着愤怒的火光。
“看看我们背后的农田,现在是六月末了,看看那些翠绿的秧苗,它们会在秋天的时候成熟,结出饱满的、美味的稻穗,那本应该是我们的农田!我们赖以生存的农田!”
“是谁让我们吃不上饭?”麦基问。
屠声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演讲的人。
“是谁从我们的手中夺走了土地?是谁让我们住在在破破烂烂的安广里?是谁抛弃了我们?是谁认为我们是末世的累赘和渣滓?”
“我知道,我知道,家人们,我知道,肯定会有人跟我说,是海章猿把人类永远地困死在了陆地上,是那一场危及全人类的海洋危机,是的,是的,我的父母都在海洋危机中死去,滔天的巨浪埋葬了他们的遗骸,海章猿啃噬了他们的□□,那一年,我还年幼,却已经父母双亡。”
人群再次变得安静,刚刚表现得愤怒又野蛮的人们在为演讲的麦基表达了沉默的同情。
他们骂的脏话中,每一个词都沾爹带妈,骂得极其难听,不堪入耳。
可真到了他人父母的生死面前,人们又会变得富有同理心,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还是想到了自己的爹娘。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可能看到我们的孩子饱受饥饿却无动于衷!联盟拿走了我们的土地,夺走了我们的口粮,他们承诺的救济粮又在哪里?为什么有人能够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我们却在这里穷困潦倒,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警戒队杀过我们多少人?有多少名家人死在了警戒队的枪下?走在城市里,有多少人会因为我们肮脏,因为我们恶臭,因为我们身上散发着馊饭的味道而对我们拳打脚踢?我们只不过是想吃饱饭,这有什么错?我们!我们有什么错!”
听到这里,屠声知道这一场演讲的目的了。
“看看吧!离这里不远,就是农田,我们需要那些土地,来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需要那些稻穗,来喂养我们的孩子,海章猿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需要为了一个海洋里的怪物做出奉献!在关心全人类的死活之前,我们应该关心的是自己有没有吃饱饭!”
“家人们,我安广里的家人们,朋友们,爱人们,”麦基右手握拳,抵住了自己的胸口,“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能闭上眼走过这里的每一条路,我能闻得出你们身上的味道,我能记得住你们每一个人的长相!我相信,你们也能。”
人群的目光变得坚毅,像是无数匹眼冒精光的狼。
“我们只有刀、斧头和零碎的农具,但是我们有无数的人!警戒队那群软蛋每天吃着大鱼大肉,挺着个啤酒肚,早就忘记了什么是战斗!什么是流血!”
“今天晚上,我们要从联盟的手里拿回土地,为了米面,为了食物,为了孩子,为了我们每一个人!为了我们仍然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麦基环视一圈。
“战斗!”
在黑夜之中,早就进入工业时代的人们,迎着火把和电光,仍然像原始社会时一样,为了土地、为了食物而战。
这些矛盾,在上千年流转的时光里,都仍然像亘古不变的星辰一样存在着。
屠声没动,冷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这篇演讲稿的内容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事实错误和逻辑错误堆起来比山还高。
比如有人能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有人则要在大街上流浪,这在海洋危机之前就存在,当时的每一个国家都想过办法。
这个问题从人类文明出现私有制的那一刻开始存在,直到人类末日的今天,不管是原始部落,封建社会,还是今天的联盟,都没有做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再比如麦基对警戒队的描述是大腹便便和脑满肥肠,这也是不符合事实的。
徐队和他手底下的警戒队成员们,绝对能够担得起“在其位而谋其事”的评价。
但是这不是学术论文报告,而是利益驱动的演讲。
在利益里,立场比对错更重要。
而作为一个能吃饱饭的联盟防卫军少将,屠声站在了激进派的对立面。
于是屠声说:“等一等。”
麦基看了过来,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
“屠声少将。”
屠声没有看向广场上的其他人,而是看向了麦基,今晚这场演讲的主导者。
“您认同我们的想法吗?”麦基问屠声,“您愿意加入我们吗?”
谢谢你愿意问出这个问题,屠声心里想。
人群里传来了小声的说话声,没有人想到这里有联盟的人出现,但是屠声能感觉到,仇恨就像火舌一样,往他身上烧。
屠声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人群手中的刀斧下一秒可能就要扔到他的头上了。
但屠声没有先回答麦基的问题,而是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说:“不好意思,能让一让吗?”
前面的人死死地盯住了屠声,屠声知道他还处在刚刚演讲的情绪中,屠声坦然地回望了过去,最终看到面前的人侧过了身体。
人群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这是一条当初他送时寂离开时完全不同的路。
屠声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穿过了人群,走到了最底下的演讲台上。
他可能要回答一些全人类都没有答案的问题,屠声觉得自己也交不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但是他还是要试试。
可正是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更要谈了。
屠声站到了麦基的面前。
火与光交织在面前年轻的领袖的脸上,屠声没有选择给出结论,而是说起了一件小事:“我今天吃饱饭了。”
麦基有些愣,随即又死死地盯住了屠声。
“但是我前几天没怎么好好吃过饭,我和防卫军的其他将领在想办法找到那个,”屠声顿了一会,像是想叹气,又硬生生把那口气咽回去了,“据说可以拯救世界的成果,几天没好好睡觉,前两天我们有任务,在海底和海章猿们打了一架,打完我就直接跪在甲板上了,醒来才吃了一顿便当。”
他在有意控制语速,尽量不要在群情激奋的时候挑起人群兴奋的神经。
“我们有一位副将,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因为每天都得在海上出任务,结婚三年几乎没有回过家,前两天被海章猿吃了,孩子当然也是没影的事,还有一些人,孩子刚刚满月,父亲就死在了海里。”
“你们的问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麦基问,“你们累死累活,我们贫穷饥饿,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不是说你们难了,就要我们为你们让步,谁的苦不是苦呢?”
屠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说:“是的,所以我今天来解决问题,也想请教一个问题。”
麦基没说话。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屠声问。
“我们?”麦基反问。
“我们,”屠声点了点头,“我们这些在海洋危机后仍然活下来的全人类,应该怎么办呢?”
“谁和你是我们?”人群中有人喊道。
“谁和你是我们!”有人附和道。
但大部分人没有出声,这已经是一个好趋势了。
麦基看着屠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谁和你是我们?”
利益是谈判的核心,屠声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句话。
利益,团结。
他们想吃饱饭。
“前几天,从另一个大陆调过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屠声想起了狄茗博士死去的那天晚上,他和自己的父亲的谈话,“现在这批粮食应该都在运输的过程中,很快就能到达各位的手里。”
但是屠声口说无凭,除非现在他真的能够凭空变出一卡车的粮食出来,否则很难取信于人。
人群安静了下来,没有想到屠声会带来这样的消息。
屠声也没想到人群真的会安静下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起了作用,又或者是麦基的演讲并没有他所想的一样煽动人心。
总之屠声松了一口气,群体的无意识阶段过去了,今天晚上这场要和联盟干起来的架应该是干不起来了。
“这样靠救济粮过活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麦基问,他也感觉到了人群情绪的回落,“我们已经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和愤怒了。”
“那要不换换吧,”屠声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微笑,说,“我愿意吃救济粮,你们吃饱饭去海里杀海章猿,怎么样?”
“我说的不是你!”麦基激动了起来,他的身上终于有了一点年轻人的样子——屠声面对的毕竟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吃饱饭,但是你怎么能够保证,能吃饱饭的人都像你一样呢?你们有多少人吃白饭,不干活,那这些饭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