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博士离开了主舰的甲板,去海上平台等着了。
再过一会,等管道内的空气被抽干之后,运输带就会开始运作,把西格玛水晶给带上来。
在这时,罗涵收到了来自总部的回电,他浏览了一遍,向屠声汇报说:“少将,总部回电了。”
“念。”屠声转过头,看向了黑色的海洋。
“前电已悉,关于罗斯海矿脉的使用,总部给出以下两点建议,一、海底资源必须把握在联盟手里,不可为海章猿所用,二、西格玛水晶须足量带回,剩下的矿藏请屠声少将自行定夺。”
罗涵念完了之后,看向了屠声。
屠声笑了笑,心里暗道一声天助我也。
“罗涵,你在第一军团中选出三个小队,还有几名基地的工程师,从今天开始常驻南极大陆,就地启用废弃的科考站作为基地,负责后续矿藏的开采。三个小队中的一二小队负责留驻,第三小队负责矿藏的运输,再把现在第一军团的部分装备,包括船只和武器,留给他们,具体的细节由你和三个小队的总队长敲定,不能定的再报给我。”屠声命令道。
“明白。”罗涵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甲板。
甲板上已经变得很冷了,失去了能烧太阳的发动机,这艘船从外向内,将会被南极的冷风与冰海慢慢渗透,泡成一块在海面上漂浮着的、轻盈的铁疙瘩。
原本呆在甲板上的军官们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屠声暂时还不想回去,他穿上了时寂留给他的外套,意外地很暖和,又重新坐回了甲板上,捋了捋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思路绕回了狄茗博士的死亡和那个死了之后变成一堆泡沫的追踪者。
首先,狄茗博士的死亡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人为。
能够捉到海章猿,并且把海章猿放进狄博士的潜水艇里,整个联盟只有防卫军和寻生研究院可以做到。
因为只有这两个组织有机会接触到海章猿,屠声现在暂时还不能确定是哪一边出现了问题。
但不管是谁,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屠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答案——是那个狄博士宣称可以拯救世界的成果。
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狄茗博士会在开发布会的前一天被杀。
他仍然对那个成果毫无头绪,但是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成果侵犯了防卫军或寻生研究所的里某个人、或某个集团的利益。
想到这里,屠声自嘲地笑了一声,第一军团今天在海底拼杀,有人却把海章猿当成杀人的工具。
接下来,就是那个变成泡沫的追踪者。
那个追踪者为什么要跟踪屠声?屠声身上有什么是对方感兴趣的?
那个人的死法为什么和海章猿被杀的场景一模一样?那些泡沫到底是什么东西?追踪者又为什么会死?
病床上那堆棕黄色的泡沫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摆在了屠声的眼前。
屠声现在不能空想,这一切还要着落在研究这堆泡沫的老诀身上。
这一次,屠声专门出海,抓到了一只阿尔法,或许能够给他和老诀一点这方面的线索。
想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趟时寂,把剩下的问题问完。
按照道理来说,时寂也是寻生的人,屠声现在不应该对时寂吐露任何有可能成为关键的秘密。
屠声想信任时寂,却不知道能不能信任时寂。
还有,时寂刚刚对屠声说,他很快就不再是寻生的人了,又是什么意思。
屠声感觉这几天,他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谜团中打转,从自己的恋人到遇到的案件,似乎每一个东西、每一件事背后,都有着深深的隐情。
最后,就是屠声手里的第二个任务,激进派。
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不怎么想碰激进派的问题,也想让司令官放弃剿灭激进派的念头。
但是现在,这个激进派他看起来是非查不可了,因为导致凌昭死亡的那一场爆炸,可以确定有联盟的人参与。
联盟的人,为什么要从中作梗,激化激进派和联盟的矛盾?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这一部分的人和杀死狄茗博士的人,是同一批人吗?
而态度诡异的唐彦博士,她知道了什么?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刚刚结束的战斗里,阿尔法和海章猿的目的,是西格玛水晶?还是别的什么?
错综复杂的谜团交织在一起,铺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每一个环节似乎都有联系,但是屠声现在还没有足够的线索或证据,能够证明它们分别对应着什么东西。
真是任重道远,屠声心里感慨了一句。
回去之后,还是得从老诀的调查结果和唐彦博士身上入手。
还没等他想完,背后的甲板上传来了一阵破空的声音,在风声里,拳脚相搏的声音仍然十分明显。
屠声回过头,看见了有人在甲板上打架,更准确地说,是单方面殴打。
进攻的人,屠声前不久刚见过,是跟在雷燃身边的一名少校,叫金伯利,而防守的人,正是雷燃。
金伯利的进攻又快又狠,但毫无章法,出拳的手也是抖的,像是在泄愤,可金伯利挥出下一拳的时候,屠声听到了一声像是给自己鼓劲的喊叫,里面有哭声。
雷燃没有还手,两只手臂竖在身前,像一个只做格挡的陪练,任由金伯利的拳脚打到自己身上。
比起金伯利,雷燃的手和腿都没有颤抖,稳得很,防守得很有章法,整个人完全没有挨打的慌乱——本来雷燃的战斗能力也在金伯利之上。
但是雷燃越冷静,金伯利就越不冷静。
两个回合结束之后,雷燃没有等到下一轮的进攻,她也就放下了格挡的手,看见了正蹲在她面前哭的金伯利。
不应该啊,她把加布里杀死的时候,金伯利都没有哭,雷燃心想。
她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站着的那个不知道说什么,蹲着的那个人说不出来。
偌大的甲板上,只有一阵接一阵的哭声摇曳在风里。
屠声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雷燃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屠声的存在,所以看到他走过来的时候也只是点了点头。
蹲在地上的金伯利看见了屠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向屠声敬了个礼,说道:“少将,我以下犯上,回去领罚。”
还没等屠声说什么,金伯利就放下了敬礼的手,擦过眼泪的脸上只剩下了纯粹的悲伤,调转脚步跑走了。
屠声当然没有追过去,而是看向了身边的雷燃。
“在海底,加布里救了金伯利,我杀了加布里。”雷燃看着金伯利消失的背影,说道。
屠声知道雷燃在战场上的风格,自己的这位朋友,对于任何可能贻误战机、导致任务失败的因素,从来都主张彻底消除,包括她自己。
在海底的时候,面对加布里的问题,或许还有第二个、或者第三个解决方案,但是雷燃都不会那样去做,她杀掉加布里,一部分的确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另一部分,也是雷燃的性格和意识决定了她采取这样的方案。
绝对现实、绝对冷静,再加上多年征战,说一不二的地位,堆出了今天的雷燃。
这种行事风格,干脆、高效,屠声不认同,却也不会指责。
“我回去之后,会免掉金伯利的惩罚。”屠声最终说道。
“你很善良。”雷燃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上一次她说出这句话,还是在关于屠声对待凛风的态度上,那时雷燃也说屠声善良。
而现在的这一句善良,并不是因为屠声免掉了金伯利的领罚,而是因为雷燃知道,屠声不一定认同自己的处事风格,但没有因此指责她。
“某些时候,善意会得到好结果。”屠声说。
“这个某些时候,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少部分时候?”雷燃质问,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刚刚在金伯利面前,雷燃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冷静和脆弱,可她面对着屠声这位朋友的时候,有一些看起来没有牵绊住她脚步的东西,实际上仍然像鞋子里的一颗小石子折磨她。
雷燃当然可以忽视它,可她看着和自己的处事风格完全不一样的屠声,忍不住想追问屠声,这一刻,她想把自己鞋子里的石头彻底弄出去。
这一声质问,不是对着屠声,而是对着她自己。
“分情况,”屠声低着头,看着雷燃的眼睛,“对个人来说,表达善意可能会得到好结果,也可能不会。”
“你不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雷燃说了一个肯定句。
“不信。”屠声答。
“既然不信,你为什么选择善意?”雷燃继续问。
“因为向他人表示善意,是整体的最优解,”屠声答,“表达善意有失败的风险,但从概率上来说,仍然值得一试。”
“我不明白,”雷燃对上了屠声的眼睛,开始吐露事情的原委,“在海底,加布里先后救了我和金伯利,被阿尔法咬掉一条腿,没有后援、没有医疗设备,她活不成,我杀掉她,这对整体有利——我们最终取得了胜利。”
“你明白的,加布里对你和金伯利表示了善意,所以你们最终走完了五公里的半径,”屠声的语气冷静且克制,“你杀掉她,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善意,也对整体有利,只不过,加布里不一定愿意被杀死。”
“防卫军的将领,没有贪生怕死的人。”雷燃说。
“我刚处置了八个逃兵,他们都是上尉。”屠声答。
“个体生命不能为整体利益让步吗?”雷燃问。
“这个问题,只有加布里能够回答你。” 屠声答。
“那你选什么?”雷燃问。
“整体利益。”屠声答。
雷燃笑了,他们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得出了一样的答案。
雷燃又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救她,但结果不一定会更好。”屠声答。
“既然如此,你怎么保证这个行为能得到整体的最优解?”雷燃问。
“我无法保证,”屠声摇了摇头,“第一军团今天参战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会保持高强度的一线作战频率,但或许在基地里,会多一位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数次和阿尔法交手、被咬断了一条腿的优秀教官。”
雷燃说:“所以你是屠声。”
她已经决定和鞋子里的石头共存。
“所以你是雷燃。”屠声也笑了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