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十几年,父母的样子早就在他的记忆力模糊了,只记得他执意离家时,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刹那往回看,母亲呆滞的立在玄关处,眼里的悲伤过度留下的苍凉,眼下还有一道半干的泪痕,两只长满老茧,满是脏污的手无助的搓捻着围裙。
父亲则坐在屋子里面的沙发上,与满屋的杂物挤在一起显得格外逼仄。他深陷于沙发里头埋地低低的,屋子里没有光照以至于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是个极度自傲甚至自负的人,以至于当现实的冲撞到来时他几近逼疯。
每当他在家里多待一秒,每当他看见父母关切的神情,自责与羞愧就像白蚁一般一点点蚕食他的心脏,密密麻麻的轻微的钝痛更是令他难以忍受。
因此自从他成年后开始他的第一份工作,就迫不及待地独立出去,似乎像是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
当他临走前父母曾挽留过他,哀求他不要离开自己,然而此时的林昭扬的内心已经被蛀成了空洞,微微的刺痛已经让他麻木,甚至难以克制地将怒火牵连到温良的老父母身上,隐隐为他们的悲伤与痛苦感到痛快。
就像溃烂的皮肤,越是发狠的抓挠,引起的尖锐的痒痛越是令人沉迷。然而在一时的快活之后,只留下寂寥荒凉的灵魂和鲜血淋漓,满目疮痍的伤痕。
......
向秋看出了林昭扬的为难,蹙眉道:“怎么,这么不乐意见你爸妈吗?”
“啊,不是......”林昭扬垂下眼眸,手指捏着衣角来回摩挲,“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正常怎么面对就怎么面对呗,自己儿子事业有成还不高兴了?”向秋困惑地盯着他,发问道。
“等一下,什么叫做事业有成啊......”
“加入了我的团队就算事业有成了啊。”
“你自己就根本没有事业有成吧!”
向秋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不管怎样你要去哪儿都总归要和你父母通知一声吧,不要再任性了。”
这样的话对于林昭扬来说可以说是相当越界了,自己仿佛被放在了一个低人一等的位置上,被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来教训。
林昭扬的火气已经在肚子里熊熊燃烧了,但碍于两者的实力差距且自己还欠了向秋一份人情,他没有及时发泄出来。
他本打算靠自己为她工作偿还人情,等两清之后就一拍两散;可向秋在收编了自己后却压根没有事业规划,像是养了一个陪玩似的,这下一来这人情又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完。
林昭扬面色阴翳地跟着向秋回到了停车位上,坐在房车里等待的凌空见到俩人回来后刚露出兴奋的表情,可霎时又看到了跟在后边的林昭扬阴郁的神色,心里又嘀咕起来。
“喂,大叔,你这是咋了?”
“啊?”林昭扬忽然被这一声叫回了神智,望向车上的凌空,“没什么。”
向秋也早就发现了林昭扬的异样,但她没有再说过多的话,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向秋看了他一眼,转头上了房车。
此时凌空跳了下来,走到林昭扬面前,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般。
“你这是怎么了?”凌空蹙眉道,“又变回原来的阴湿男了。”
“什么阴湿男啊,你这小孩能不能有点礼貌。”
“那你干嘛这么不开心啊,可以和父母见面了还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
“那你就是不开心。”凌空拍了拍手,武断的下了定论。
林昭扬满头黑线,没有再搭理凌空,而是仰头望着天上密布着的繁星。可凌空还没有打算放过他,又不解地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不开心,你父母有愧对于你吗?”
“......没有,”林昭扬仍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拒绝与任何人的眼神交流,“我只是害怕罢了。”害怕他们知道自己混成这副鬼样。
凌空瞪大了眼睛,忽然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这是近乡情怯了?”她显然理解错了林昭扬的意思。
然而林昭扬不理解这个成语,只是直白的按照字面理解为“归乡前的胆怯心理”,于是也误会了凌空的话。
“算是吧......”话头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接上了。
“那你之前从没和家里人联系过吗?”
“有过联系,但是很少。”
现在通讯的便利程度完全不及末世前一半,主要还是依靠座机电话和传呼机。无论他还是父母平日里都忙于奔波劳累,再加上他自己有意疏远,通常都是隔几个月报备一次证明自己还活着。
凌空听着这样的话,心里渐渐有了结论。她拍了拍林昭扬的背,装作一副洒脱的样子安慰道:“大叔,你得经常联系啊,有些事只有沟通才能解决的呢。”工作再忙也不应该减少联系时间啊。
“可是......”林昭扬为难地摩挲着下巴,可他就是对家庭这种群体性单位感到抗拒啊。
“而且你要常常回家看看,更好注意到父母的一切情况。”以防父母报喜不报忧。
“这个......”这完全让他难以接受,比起这个他更怕父母注意到他的异常。
“其实你最好搬到父母附近去住,这样才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
“等等,我们是不是聊劈叉了?”林昭扬终于抢过话头,出声制止道。
躲在房车里偷听的向秋终于憋不住了,她看着这俩人隔着一条银河聊了半个钟头的天,最后谁都没聊到点子上。
她站起了身,对林昭扬斥责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还真以为世界都是围着你转了?”
在她看来林昭扬就是过于自我了,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自怨自艾愤世嫉俗上,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心思倾听他父母的真正需求。
“凌空,上车!”向秋下令道,说完又瞪了他一眼,“一个晚上的时间,你要去探亲那就去,不去就拉倒,明天早上就走人。”
林昭扬被这句话骂道大脑当机。
他常常被人羞辱,但第一次这么被人直击内心地指责。
他很自私吗?或许是的,一把年纪了思想仍旧顽固地停留在少年时期,自高自傲唯我独尊。
他已经为了自己的自尊和面子伤害了父母太多,可他又不甘在人生失意的时候回去,就像一只乞求可怜的落水狗。这样的话别人会怎样看待他,父母又会怎样看待他?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不愿意衣锦还乡呢?
即使向秋已经提前给他的父母汇了一笔巨款好让他隐瞒自己的窘境,但他知道这份钱里没有他的功劳,说白了这是向秋施舍给他的。
林昭扬唇齿死咬着,痛苦的面色说明他的内心还在天人交战。
向秋瞥了还在纠结的林昭扬一眼,转头就赶着凌空上床去了。
......
躺在床上,凌空直愣愣的望着被向秋贴满了小星星灯的天花板,还是不能理解刚刚那番争斗的缘由。
她忍不住开口轻声问道:“秋姐?”
“嗯?”下铺的向秋回应道,鼻音很重。
“大叔他到底怎么回事啊,干嘛搞得这么苦大仇深?”
“别理他,”向秋翻了个身,踢了踢被子,“那人就是自尊心作祟,自讨苦吃。”
凌空仍旧望着头顶的“星空”,吃力地想着这个问题。她实在搞不懂大人的心思,有家不回没苦硬吃。
她和向秋的没有家,或者说她有记忆以来从来都没有过家。那个冰冷的大房子只是她的一个容身之所,她感谢她的血缘父亲没人让她饿殍荒野,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感情了。
当她五岁时刚刚觉醒了异能,便开始监视整个别墅的所有动静。
她观察着男女主人间保持着社交距离,围观着大少爷大小姐之间的勾心斗角,旁观者奴仆之间打压的腌臜手段。
她就像一个冷漠的科学家观察自己的小白鼠,还时不时在自己的研究报告上写写画画。
她对家的观念来自向秋,向秋似乎总是在提起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故乡,自己所珍视的人或物,让她对家又有了别样的观点。
“秋姐,你觉得他明天到底会不会回去?”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鼻鼾声,下床的人已经睡去。
凌空等不到回应,便也不再多想翻身睡去。
......
第二天一早,向秋刚起床就看见林昭扬已经站在了房车门口。
她挑着眉倚在门口,调侃道:“怎么,想好了?走还是留?”
“额......留吧,”林昭扬耳朵通红,别扭道,“我还是想看望一下他们的......”
离家十来年,他不可能一点都没想过家。可或许正如向秋所说,他不是somebody,他所谓的尊严分文不值。
想到这里林昭扬不由得苦笑,原来自己追求一生的一些东西居然这么不值一提,那他这前半生都是在做什么呢,他后半生又该怎么度过呢?
终于等到几人打理整洁后,林昭扬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等等,你们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怎么,你不想让我们见你爸妈?”向秋斜睨了他一眼。
“不是,问题是我老妈会误会的......”
其实是因为他不想让这两个□□登撞见他情绪失控的场面,到时候指不定这俩又要怎样蛐蛐他。
令他没想到的的是向秋没有纠结许久,她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说到:“那我们就去基地里逛逛吗,明天下午集合出发。”
说完便没在多管他,自己带着凌空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