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究要归于尘土,尘归尘,土归土,在归尘土之前,世俗生活依旧是凡人的生活,也是人性的生活,男人需要女人,朋友需要知己。”沈教授皱着眉,芸子笑盈盈地给每人都倒上一杯茶,沈教授的目光跟着她。
“我有芸子做红颜知己就满足了。”沈教授的手放在芸子的肩膀上。
“沈教授抬举我了,我没有什么文化,能做教授的红颜知己是我的荣幸。”芸子回眸媚笑。
“夜鸟,我写了一首《乳燕飞走了》十三行情诗,我这几天发给你看,请你多指教。”沈教授给夜鸟的茶杯加满了水。
“教授的大作,哪里敢指教,我都是野路子,读过十三行诗,没有写过。”夜鸟洋洋自得。
“夜鸟哥,你就别谦虚了,你的诗作很感人,我差点落泪。”芸子轻捏夜鸟的肩膀。
“你搽的是法国香水吗?好像香奈儿5号。”杜克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凑近我的耳边。
“你的嗅觉很灵敏啊,连牌子都知道。”我惊诧了。
“艺术家各方面灵敏。”杜克的手轻揉我的腿,“你们知道吗?我的梦想是去法国罗浮宫正式举办一次画展。”杜克一本正经提高音量。
“每个艺术家都有一个春梦,唱歌的都想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办一场演唱会,画家都想去法国罗浮宫办画展,拍电影的都想获奥斯卡,写字的梦想有一天获诺贝尔文学奖。”夜鸟慢吞吞地吐着烟圈,让我想起庙宇里的烟雾缭绕。
“万一实现了呢?”我低声地说。
大家都笑了,笑声淹没在茶馆的嘈杂声中,江面的水中倒影着新月,路旁零散的行人在散步,气氛平和安详。
清晨的光线明亮,杜克的画室里放了几幅油画;地面上有张矮木桌,放了羊角骨、干花、陶罐。屋子中间有个大画架,上面是未完成的油画,地上都是油画颜料和调色板。黑色音箱放在写字台上,上面堆满了CD,音箱里正飘着美国老爵士比利·哈黛莉凄美的歌声。
棕色真皮长沙发靠墙,前面的茶几上放着茶具,杜克和我半裸相拥躺在沙发上。昨晚,我不知道是如何来到他的画室,我们没有喝酒。喝茶结束后,我们在江边,他拥抱了我,要我去参观他的画室,看他如何作画,他开了一辆廉价小摩托车,带着我来到他的画室。他展示了他的爵士乐收藏,CD和黑胶唱片,我们听着爵士乐,在地上的尼泊尔布毯上滚,他前戏很多,温柔得像只老猫。我们几乎没有怎么睡觉,也没有交谈,我们想用身体征服对方,至少势均力敌。杜克摸着我臀部的纹身,递给我一瓶水。
“你的纹身很漂亮,我一直想去纹身,没有勇气去纹,我不敢把痛苦和美好都刻在皮肤上,因为我是寻求变化的人,当时的美好也许会成为以后的痛苦,我欣赏敢于在身体上留下痕迹的人。”杜克揉着我的肩膀,“带刺的玫瑰和吉他,有什么故事吗?”
“你是第一个欣赏我纹身的男人,故事也很俗套了,我的初恋喜欢弹吉他。”
我痛恨给男人解释我的纹身,每次都编造不同理由。喝了大半瓶水,通宵滚让我口渴。杜克抱紧我,吻我的头发,然后松开手,他站起来穿着短裤。
“我其实没有那么关心女人的过去,过去的东西就过去了,为什么要去研究过去的痛苦?今天的欢乐都把握不住,哪有时间停留在过去?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它的理由,不留恋过去。”杜克在房间找什么东西,他的房间混乱中带着秩序,不像我的房间是杂乱。
“看得出来,你不留恋过去,很多人都在画乡愁,故乡和童年,你画的都是抽象画,只有线条,图案和色彩。”我挑衅地看着他。
杜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然后关掉了音箱。
“我以前画过很多故乡,童年的东西,自然界的环境,让人感到舒服。就像你母亲给你做的面条,人太舒服了,就会变得狭隘,你不能顿顿吃你妈煮的面条,走出去才知道,外面好吃的东西太多了。”
“是不是画抽象画的男人都很花心?因为他们不留恋过去,只在乎现在,也不想未来。”我穿上了衣服,仍然陷在沙发里。
“我当然想未来,但是未来也不可靠,我们都是在迷茫中探索。”杜克打开了窗户。
“我要走了,还有活要干。”我叹口气。
“你明天晚上过来吗?我想给你画一张人体,你脱掉衣服的样子值得我纪念。”杜克拦住我。
“还是不要了吧,你已经画过多少女人的身体,对你来说,这个女人与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嘲讽道。
“区别还是有……通过画笔确实很难传达内在区别。”杜克低声喃语。
“我的肩膀很宽,胸也很小,线条像男人,没什么可画。”我沉浸在回忆里。
“体型不是很重要。沙漏型女人体,确实是理想类型,我欣赏各种女人的体型,不在于型,而在于体。”杜克回避我的眼光。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年龄,是哪里人住哪里,是否有男友,为什么同男友分手?我同你滚是不是很快乐?”我有一股无名火。
“那不都是废话吗?我又不是警察,做个爱还要问那么多问题。”杜克找到一根烟,开始点燃烟,勉强笑着。
“你有想过我为什么,同你这个有老婆的人滚吗?”我坐立不安。
“我的感情史很复杂,坦白地说,我没有老婆,你去问芸子,我没有结婚,不想被女人套住。”杜克声音颤抖。
“谁想套住你啊,别自我感觉那么好了。”我深感失落。
“你为什么讨厌我?我以为你喜欢滚床单。”杜克的激动让八字胡上下抖动。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我自己,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我不想再找炮友,我只想要被爱的感觉,不想去爱一个人,我们都没有能力去爱人,你敢爱我吗?你不敢,而我也不敢去爱你。”
杜克冷静地灭了他的烟头,没有同我说一句话,我系好自己的球鞋带,背上挎包,走出了他的画室。
蓝色的天空下,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从杜克的画室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着,我想忘掉昨晚,忘掉杜克和他的八字胡,连他的画也想一同忘掉。城市的嘈杂拥挤破旧,增加了我的心烦意乱,以前毫不在意眼前的环境,我想找块安静地方坐一会。不知不觉走到了沙面岛,这里曾经是对外开放最早的租界;经历了几个世纪,古典的欧式建筑和教堂是旅游特色,有些人在拍婚纱照,大榕树下的石凳上,脱光上身的男人在睡午觉,旁边公共厕所传来浓烈气味。我站在围栏边,看着珠江的水,浑浊湍流,船只来往不停,古老的河流容纳所有的污垢,流水从不为谁停留,奔流不息。我开始厌恶这个城市了,每个人都是熟悉的陌生人,面孔上都是同样的神情。城市像是走不出去的,水泥钢筋构建的丛林,每个人都是猎手,伺机抓住手中的猎物,我承认自己是失败的猎手,没有目标,没有抓到任何猎物,反而随时沦为胜者的猎物。我在这水泥森林里横冲乱闯,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我饿得心慌,在大榕树下有间爬满绿藤的咖啡馆,我进去里面,要了一杯热咖啡和牛角包,简单干净的西式早餐,让我心满意足。看到桌上放了几张别人留下的宣传单,有些面包屑和咖啡水痕,是一家留学移民中介广告,内容吸引了我,看地址就在咖啡馆附近,我感到一丝兴奋。我把宣传单紧握在手里,出了咖啡馆直奔那栋有历史的大楼,门口挂着出国咨询的招牌;我胆怯地走进去,工作人员友好热心,交谈了一个小时,我豁然开朗地走出来,原来我的人生还有希望。
阳光热烈,照耀着躁动的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附近游乐园里的过山车在旋转,每次路过都想进去,却从来没有进过,想坐却又感到害怕,一个人坐会很奇怪吗?今天我决定进去玩,在大型游乐园里,各种大型游乐设施,不知道先玩哪一项;我闲逛着,旁边嫩绿的空草地上,摇曳的蒲公英像是在召唤。我躺在草地上很舒服,喜欢身体和土地接触的感觉,土地是松软的,草香味使人清醒,仰望着天空,蒲公英草在蓝色天空衬映下,蓬松庞大,白色的花绒在轻风里四处飘扬。
每当有人生重要决定,我想要通知的第一个人是母亲,这世上只有她是无条件的爱我,于是给她打个电话。
“妈,在忙吗?我想跟你说一声,我刚报名了法语班,准备学习法语,申请去法国学视觉设计,到时候要跟家里借一笔学费去留学,不过现在先不着急。”
“你已经二十八岁了,你的同学小红都生二胎了,你还在外面浪,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个年纪还出国留学花家里的钱,你爸爸绝对不同意借钱给你。”电话里传来母亲着急的声音。
“我这是借钱,出国留学后挣到钱一定还给你们,爸爸从来不肯在我身上花一分钱,我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价值。”我委屈地说。
“没良心!你上大学不是我们给你的学费?你爸爸的意思是;你的智商很普通,情商也不高,相貌很平凡的女孩。干啥啥不行,不要瞎折腾了,有个经济条件好些的男人,肯要你结婚就差不多了,要客观认清楚自己的条件,不要整日陷入幻想,不可自拔。”母亲提高了声音。
“我已经交了学费学法语,你看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吧,我自己也存了一些钱,教培中心会帮我申请留学,大概需要半年时间,学语言也要七八个月。”我固执地说。
“我想想……既然你已经做决定……到时候我跟你大舅借些,再给你一点私房钱,千万不能让你爸爸知道借钱的事情,他知道了会气疯的。你出国以后赚到钱,再还给你大舅,他也不等钱用。”母亲的声音变得柔和,吞吞吐吐。
“谢谢妈妈,我想出国换个环境,也许对我这种不安分的普通人,是另外一种活法,放心吧,我会找到一个爱我的男朋友,重要的是我也很爱他。”我感到自己要哭起来了,眼里已经有泪水,声音变调。
“记得经常跟妈妈通话,我帮你弟弟带孩子很忙,妈妈永远挂念你,先挂了。”母亲快速挂断,她不愿意听我更多的麻烦事。
我的泪水流出来,没有了那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我擦干眼泪站起来;抬头看到前面的过山车,人们在车上高喊,尖叫声极富感染力,我走向过山车,排队进去。终于我坐在过山车上,我胡乱叫喊着,过山车高速旋转,撞击着轨道,一轮又一轮,震动声传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