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若木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到凌府时,天还未亮,阮青菡还在被窝了呼呼大睡。
他换完衣服,一个人在阮青菡的院中站了良久,没有人看见他,也没有人知道当时他的脑海里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天刚刚微亮,他便赶回宫里。
站在舒宁殿前,一直到下午,央平公主才肯勉强见他一面。
若木被婢女带进舒宁殿,穿过正殿,跟着回廊一直走,回廊尽头竟有一片湖泊,湖边修了小亭子,公主此刻正站立于亭中,她背对着若木,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公主。”若木行礼。
央平公主转过身,笑了笑,脸上的气色很不好,嘴唇发白,像是一个久病之人。
“凌将军看着有些疲惫,真是辛苦了。”央平公主面色平淡,毫无波澜。
他现在的处境都是拜她所赐,她竟然还说得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公主,凌某此次拜访,是有些事情不明白,还请公主明示。”若木直奔主题。
央平公主转过身面朝着平静的湖面,将自己手中的鱼食一点一点的放入水中,即使水中一尾鱼都没有,她也不在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看着鱼食落入水中泛起的涟漪,“你想问我为何情根深种?”
“公主莫开玩笑。”若木惶恐。
“我没开玩笑,确实是情根深重。”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病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但不是对你,是对宛淇。”
“宛淇?”这是若木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你杀死了他。”若木虽看不清公主的神色,但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她正在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若木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一无所获,“公主,怕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什么误会,宛淇就是大家口里的梦妖,你杀死他的那天,我也在场。”仓平公主转过身,眼眶微红,带着怨怼的情绪看着若木。
那夜她藏身于黑暗,亲眼看见宛淇在他手中的缚妖绳中挣扎死去。
“可是......公主当时是自愿上天城山除妖的。”若木说,最开始就是东临国皇帝委托天城山帮央平公主驱除梦妖,公主在天城山也并未说些什么,为何如今却又与梦妖扯上了联系?
“自愿?”公主苦笑一声,连同眼里的泪一同笑了出来,“凌将军,昨日父皇要为我们赐婚,你可是自愿的?”
若木无言以对,面对皇权没有人可以做到自愿。
“凌将军喜欢阮姑娘,对吧!”公主坐到临湖的凳子上,看着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的湖面,喃喃自语:“我也是喜欢宛淇的。”
湖面如同镜子般照映出公主的记忆,她自言自语的讲起了关于宛淇......
那一年,她十六岁。
她是皇后唯一的孩子,皇后对她很严厉,时常怨恨她为何不是一个男孩?所以即使其他公主都已经在宫外建府了,她还是生活在皇后的监管之下,住在舒宁殿。
那日,她从宫外祈福回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她乘着轿撵穿过一条条甬道,走过一个个宫门。
突然,一阵刺耳的谩骂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隐约间还伴随着沉闷杂乱的拳脚声。
“小杂种,看你还敢不敢了!”
“给我打,让他知道得罪干爹的下场!”
“小杂碎......”
她抬手示意停下,轻蹙眉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身旁的翠翠立马心领神会,朝那个方向走去,厉声喝道:“哪个狗奴才?竟敢在此处冲撞公主!”
闻声,三个宦官立马从侧门后跑出来,个个神色慌张,一股脑跪在公主面前,不停地磕头,嘴里念叨着:“奴才该死,求公主恕罪!”
“何事?”她问道。
跪在地上的人,慌忙答道:“奴才们是在教新来的规矩。”
“哦?”她示意跟在轿撵后面的宦人把门后的人拉出来。
两个宦官架着一个人出来,只见他被打得满脸鲜血,已经没有什么精神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了。
她只是撇了一眼,便匆匆把视线移开。
“翠翠,将他们三人掌嘴二十。”她说完,便示意起轿。
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又停了下来,目光往后撇了撇,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说:“把那个人一起带走吧。”
今日去寺院祈福,老方丈告诉她要日行一善,今日救了一个人,算是日行一善了吧。
待公主走远,身后才想起响亮的掌掴声。
这是她和宛淇第一次见面,只是这时的他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公主把人带回舒宁殿后很快就忘了他的存在。
直到那天夜里,她内心烦躁,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睡,便屏退左右,一个人到院中坐着吹风。
初春夜里的风有些寒冷,却能将她白日里的烦躁全都吹散。
白日里皇后被刚刚生下皇子的渝妃气着了,便把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她好像就是一个受气包,皇后处处拿她与各位皇子比较,即使有时她比他们做得好些,也是没有用的,只要她还是个女子便永远是输,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恍惚间她看见一个人影在假山后晃过。
“谁在那边?”央平公主警惕地问。
宛淇手里抱着一只猫,从假山后面出来,跪倒在公主边上,“公主恕罪!”
“这么晚了,你在那边干嘛?”公主盯着他怀里的猫,不解地问。
“春天夜里,这些小猫叫得厉害,我担心它们扰了公主,便把它们抓走。”宛淇答道。
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抱着猫的手上,有些被猫抓伤的血痕。
“你倒是仔细,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公主说。
“臣叫季宛淇”宛淇说着,也乖乖地抬起头。
在月光下,她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眉眼修长疏朗,看上去柔和,但眼底又显露出些许坚毅,怀里抱着小猫冲着她笑,即使过了很多年,她依然记得他当时的样子。
“为何我从未见过你?”公主问。
“见过的。”宛淇又低下头,回到道:“是公主将奴才带回来的。”
她突然想起那日那几个人说他们是教新来的规矩,可这皇城的宦官都是极小就被送进宫来的,面前这个人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是刚入宫的,她不禁有些疑惑。
“你这个年纪,不该是刚入宫为宦才对。”
“罪臣之子,皇恩浩荡才让臣进宫伺候。”宛淇回答道。
他的父亲被政敌陷害,诬陷他父亲贪污军资粮费,下了重罪,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几句话就能概括,仅此......而已。
公主静默良久,一句罪臣之子,她便可以想到后面发生的事了,但这些都是朝堂之事,她不想去想这么多,也没有资格去想这么多。
“季宛淇。”
她口中念着他的名字。
季宛淇,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她当时就这么想着。
过后,央平公主就把宛淇调到了自己跟前当差,他做事很细心,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在他身上看不到奴颜婢膝,即使他低着头跪在自己面前,亦是坦坦荡荡,他的眼睛里没有谄媚。
时间久了,她便习惯了他在自己身边,在私底下她不许宛淇总是跪她,她不喜欢。
在这皇城,皇室打骂奴才是常事,不要说是寻常打骂,就算是把人打死,也只需要让人把尸体用席子一卷,丢出去便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是她做过一件让自己即使在多年以后想起来仍后悔不已的事情。
那日她早晨被夫子责罚,到了下午又被喊道皇后宫中被打骂一顿。
起因是众妃嫔为了恭维诞下皇子风头正盛的渝妃,便将她与皇后比较,说了些阿谀奉承的话。
“自古以来都是母凭子贵,渝妃姐姐的命若真要比较起来,怕是比皇后娘娘还要好些。”
“是啊,央平公主大了自是要嫁人的,这天下还得靠陛下的子孙才能守得住。”
......
“各位姐妹快别这么说,若是传到皇后娘娘耳朵了,怕是要受罚的。”渝妃嘴上这么说,但手帕下掩盖的嘴早就笑开了花。
结果正如渝妃所言,这些风言风语果真传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里。
渝妃正在得宠之时,她也没有傻到这时候去砰钉子,只能先忍着,可是这口气终究还是撒在了央平公主身上。
“你若是个男子,本宫还会受此等恶气吗?”皇后指着她劈头盖脸地骂,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心里更是气极。
“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怕是真的急着嫁人了!”皇后上去将她头上的珠钗扯下来,扔了出去,她的身子也被推得东倒西歪。
她一句话都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她的出生便是错误,甚至在遭受这无端的责骂时,她还要忍住自己的眼泪,若是这代表软弱的眼泪滴落下来,那就会变成刺进皇后眼里的刺,一生要强的皇后,不允许自己有一个软弱的女儿。
在皇后面前她只需要像一个木偶一般便好,收起自己的情绪,等皇后发泄完自己的情绪就好了,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暴风骤雨过去后,公主将自己收拾整齐,像无事发生,回到了自己的舒宁殿。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情绪若同洪水猛兽,顷刻间就能将她淹没。
她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把屋内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眼泪只是无声无息地往下落,头发散乱如何?情绪失控又如何?在这舒宁殿有谁不知道她现在就是一个疯子,每每到这种时刻,人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可是就是有个傻子,偏偏要在她最生气、最不想见人的时候撞上来。
一个踉跄,央平公主跌坐在地上,地上的碎瓷片划开了她的手掌,手掌传来的刺痛让她惊呼出声,又将地上沾血的瓷片捡起来用力砸了出去,现在连一块小小的瓷片都在欺负她。
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宛淇守在门口,听到公主的痛呼,竟一时情急推门进来了。
央平公主坐在一片狼藉当中,满脸泪水,流血的手掌垂放在地上。
宛淇见状,赶紧上前,撕下自己的衣角,将她手掌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谁允许你进来的?”
央平公主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里含泪,他的身影,她也看得不是很分明。
宛淇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话,却忍不住抬头,僭越地用衣袖拭去那滴刚刚从她眼眶中滚落的热泪。
“谁允许你进来的?”央平公主用力将他推到在地上,情绪失控地喊道。
她在这宫中处处忍着,只有在这舒宁殿,她才能有片刻的松懈,可是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宦官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滚!”
公主用最后一丝理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宛淇看着搭在公主手心随时要散落的布条犹豫了,可是正是这片刻的犹豫,彻底激怒了她。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罚你!”公主看着他,拿起手边的茶盏,砸碎在宛淇旁边,厉声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