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田小君反应过来,沈姨就断气了,在断气前,她像是扎根在大地的树木,用树根紧紧缠绕着生命力的源泉,死死不肯放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田小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身体中某一处像被烤熟的栗子般,豁得一下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不管日后如何修补,都无法愈合这道如陨石划破天际的缝隙。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她从沈姨手里抱起安儿,就手脚并用地连忙扑向最近的一家村屋屋檐底下,蹲在大门的角落里躲避。
正当她全副心思都在检查怀里的安儿是否安好时,忽然间,她又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小君,过来这边!”,她猛得抬起头,发现斜对面几十米的村屋里,两扇木门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方青山。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又像是看到了希望般大喊道:“青山,我在这!”
眼瞧着田小君还是蹲在屋檐下,没有丝毫跑过来的迹象,方青山忍不住着急大叫道:“快过来我们这边,危险!”,话音刚落,他才从人声嘈杂的村道中捕捉到对方委屈的求救声:“我腿软,跑不起来了!”
时间不容得他再做思考,毕竟谁也不知道敌人的炮弹什么时候又朝他们射来,于是他立即掩开两扇木门,双腿像是安装了火车轮似地穿过来来往往逃命的零丁几人,赶到田小君身边,用力拽住她的手臂,短促低吼一声:“跟着我跑!”
像是度过了半生,又像是只是过去了几秒,两人终于成功折返回那家荒废的小村屋。关上木门后,大伙才终于松了口气。但很快地,沈叔叔看着田小君抱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却不知所终,他连忙抱回自己的女儿,然后全身炸毛似地追问沈姨的下落。
当他得知沈姨被炮弹所击,当场丧命后,眼睛眨巴了几下,才瘫倒在地,精神萎靡地哭道:“这狗日的敌人,是不是要夺走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才甘心,娟啊,你好可怜啊!”
沈爱雪听到自己婶母的死讯,一时之间也无法接受,但也只能从地上扶起沈叔叔,将他拉在一把其中一只脚矮了一截的木椅子上坐好,才低声细语地忍着哭意说道:“叔,您别哭了,婶母走了,您知道婶母有多疼爱安儿,现在安儿还需要您呢!”
“孩子没了娘,我没了老婆,这下是真的家散人亡了!”沈叔叔依然沉浸在悲伤的世界里,口中喃喃道。
身边的沈爱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跟在一旁哭外,别无他法。
眼看着队伍里少了沈姨,在一旁靠墙站着的方青山和李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沈爱雪想着田小君是最后一个看见阿姨的人,便用着沙沙的哭腔问道:“阿姨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田小君仔细回想,一字一句全部复述:“她让我帮她好好照顾安儿。”
听到这句话,李荣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自暴自弃地说道:“这该死的敌人,我们逃到哪他们就追到哪,是真的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我们还不如现在自杀了算了,免得哪一天就被他们抓走,活活折磨致死。”
方青山听着李荣的丧气话,立即紧皱双眉,离开了本来靠着的木墙,严肃道:“这个时候别再说丧气话,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但我们一个都不会有事,一定能平安回到家的!”
李荣索性蹲在地上,无力地自嘲一笑:“山哥,不是我想说这话,你看看外面,每天都那么多人死在他们的手下,今天他们能打来江苏,明天就能打去山东,总有一天,他们甚至能占领全国,到时候,才是我们真正的灭顶之灾啊,难道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打赢他们吗?要是我们能打赢,不是早就打赢了吗?”
“他们只是暂时占领了我们的地,不代表他们就能永远霸占我们的地盘,难保哪一天我们就能反攻回去,重新夺回我们的地盘了呢?如果我们现在就气馁,那沈姨的死岂不是毫无意义,我们还怎么遵从她的遗言,好好照顾安儿呢?我劝大家还是留着力气明天赶路,也好过在这里说这些无用的话。”
说完,方青山就没有理会李荣,他看见田小君正无力地蹲在角落里,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自己双腿里,好不可怜,心想她刚才一定是吓坏了,忍不住走在她身边一起蹲了下来。
在她身边蹲了好一会,都没见她抬头看自己一眼,方青山终于忍不住开口关心道:“小君,你还好吧?”
听见是方青山在说话,田小君终于肯将自己的头从身体里抬起来,脸色极差地回道:“我,我还好,就是全身都在疼,疼得厉害。”
听罢,方青山轻轻抚着她的背,然后收回手,叹息道:“没事的,你被吓到了而已,一会吃点东西,今晚好好睡个觉就不疼了。”
但田小君显然还惊魂未定,她两只眼睛直直发愣,自责地埋怨道:“对不起啊,我刚刚腿软了,跑不动,害你陪我一起冒险,差点没命。”
“怎么会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换做其他人,应该早吓晕过去了,你比我想象中勇敢多了。”方青山从包裹里掰了一半的馒头,放在她手上后又说道,“来,先吃点东西吧,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吃东西,填饱肚子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接过馒头的田小君并没有立即放进嘴里,由于刚才她闻了难闻的气味,现在恶心得想反胃,不管眼前是山珍还是海味,她都吃不下一点,但偏偏这是方青山的一片好心,她并不想拒绝。可惜不管她如何尝试,馒头从她的嘴唇边擦身了好几回,她也还是无法下咽,最后还是选择放弃,用着只有方青山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呜咽:“青山,我想起我妈、我爸和我弟弟了,我吃不下。”
随后她又将馒头递回给方青山手里,鼻子像沾了醋似的红红的,一双杏眼如吐血的飞燕那般忧伤,她看着方青山的脸,抽泣道:“我不想浪费食物,你帮我吃了吧。”
没有再多废话,方青山接回了馒头,他也不是不知道田小君心里所想的苦楚,但在如今这个危机四伏的大环境之下,每个人都只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想到这,他的心像倒翻了苦海一样难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这么久没见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健在,这一路上还要经历多少生离死别才能成功回到曲水村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外头终于恢复了平静,方青山一行人才算敢出门。大伙首先先合力将沈姨的尸体埋在了一个小土坡里,草草立了块隐约看得见名字的木碑,那木碑竖得不深不浅,用木炭写的字也略显马虎,就像是沈姨匆匆的一生,似乎没有在人间留下太多痕迹,便已潦草结束。这一晚,没有人有心情说一句玩笑话,也没有人能真正的闭上眼睡个好觉,他们如被困在牢笼里的死囚,听着安儿的哭声,度过了平静又哀愁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