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皮子一动,累得还是我妈。
我家楼上楼下五间房,只有三张床,已经被我们一家子和二叔彬彬占全了。杂物间里还有一张九十厘米宽的折叠床,落了几年的灰也不知能不能用。前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好,一挨着枕头就睡昏过去了,压根不知道我妈为了这一屋子人吃饭睡觉的事忙成什么样。
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终于睡饱神清气爽地自然醒来后,发现连我的床上也被悄无声息地安排了一个人。
她蜷在床尾,身上穿了我的旧卫衣卫裤,头发乱糟糟地覆在脸上,冻得缩成一团,被子也没敢往身上拉。看那姿势显然是刻意避开了我睡觉的占地,委曲求全的样子让人心软。
不过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素日见面也是一副傲娇的模样,这一夕间就成了流浪儿了,被那三个精神病连打带吓了好几天,不定留下多少心理创伤呢。我叹口气,翻身下床,开了电热毯,把被子给她裹上,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洗漱完站在楼梯上,我听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才下楼,路过在客厅沙发上和沙发下睡得人事不知的周易韩波两人,瞧见我勤劳贤惠的妈也早早起了床,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剪香肠,门廊角有个人正拿着火钳子,把塑料布下的煤球一块块夹出来。
下了半天连一夜的雨总算停了,湿润的空气里掺着凉意,这场大雨带走了炎热,气温又回归到早春季。
我妈瞧见我,对我勾勾手:“怎么不多睡会儿,昨天累了吧?”
我挠挠头发,眼睛没离开那个夹煤球夹得很认真的人:“不累,这天还没亮你们干啥呢?”
我妈很自然地回答:“煤气快用完了,今天中午做饭得生炉子,我叫小余帮我把煤球摊出来晒晒,看天儿能出太阳。”
小余?我沉着脸走到我妈身边蹲下,小声道:“妈,您知道他是谁吗就叫人干活?别跟谁都自来熟,这年头坏人多多啊。”
我妈一脸不赞同:“昨晚上你爸都跟我说了,你们单位里头全是僵尸,留在那里就是等死,小余他们不也是急了么?帮一把又怎么了,你这孩子可别那么不容人啊。”
我就不明白我妈这脑回路是怎么长的,从前看着挺精明一个人啊,这会儿竟然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我忍不住附了她耳朵:“妈,咱帮人也得分人,他们哥仨不是简单用一句好人坏人就能区分的,他们有病。”
“我看也不是大毛病,”我妈不以为意,“忧郁症什么的吧,要是那些真疯了的,还能顺顺当当说话做事?你们院那么些人都死了,他们能活下来就说明脑子机灵啊。你还别说,小余确实挺机灵的。”
“您这是怎么了?”我有点不高兴了,我妈这还夸上了,在我没起床的时间段里都发生了什么?心里一不高兴说话我也不背人了,看着余丹丹的背影直接道:“我帮也帮了,带他们出来也出来了,有机灵上外头抖去,听您这话茬儿还要养着他们啊?”
我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喳唿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说要养着他们了?”
“那您一个劲替外人说话是几个意思?”
我妈把香肠一丢,脸一拉:“我说你这孩子昨晚吃饱了现在还撑得慌呢?一大早的跟我在这儿哩个啷,人不是你带回来的吗?你说叫我给他们弄饭吃找地方睡,人家又搬了那么些子粮食来,谁养谁啊?再说了,前几天是不是你跟小波说要找活人扎堆,你带那么些子人回来不是为了扎堆的?啊?带回来什么都不管就当甩手掌柜,这会儿还给我犯呛,真当你妈是老保姆啊?滚滚,都滚,我还不伺候了呢,一天天的!”
我妈一发飙,我傻了,起床气比我还大。听起来这里头好像有什么误会?
怪我爸没把来龙去脉跟她叙述清楚,当然更怪我,昨晚上把人一扔自己跑了,我妈知道什么呀?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客厅的俩人也醒了,揉着眼抓着肚子从屋里走出来,迷糊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咳咳。”我咳嗽着掩饰尴尬:“今儿天挺好啊,不下雨了就是舒坦。那个,小……小余,一会儿吃完饭我有事找你谈谈。”
余丹丹从头到尾没吱声,这会儿才回过头来,对着我嫣然一笑,点了点头:“好。”
他换了我爸的衣裳,也不知是从哪个箱子底扒出来的,卡其布的裤子蓝色的棉夹克,过于宽大不合身,穿在他瘦高的身材上旷旷荡荡,脚下一双水红色的旧棉拖鞋,配上他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闪烁不定的眼神,以及手里的火钳子,形象煞是惊人——比精神病更像精神病。
我一转身没走两步,就听见余丹丹轻柔地说:“阿姨,您别生小齐的气,她人特别好,以前特别照顾我,这次又救我出来,我很感激她的。来,您的剪刀……我帮您剪吧,我小时候也特别爱吃我妈妈灌的香肠,唉,可惜我妈妈去世得早,好多年没吃过了呢。”
没回头我都知道我妈眼圈红了,语带感动地道:“没妈的孩子就是苦啊,我家彬彬也是,不要紧,到了阿姨家里,啥时候想吃阿姨都给你做。”
我一口老血憋在喉咙,憋得眼珠子都凸了。
我爸看了二叔一夜,早晨换了彬彬接班,吃了点饭就去补觉了。我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着陆续起床的人穿着各种眼熟的旧衣服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有打哈欠发呆没睡醒的,有捧着纸杯子等卫生间的,有东摸摸西看看对什么都好奇的,也有懂点事知道帮我妈端粥摆馒头的。
刘美丽一边摆筷子一边偷看我的脸色,与我目光一对就赶紧移开,跟做了贼似的。我想想她睡在我床尾那可怜样儿,便缓和了犀利的眼神,问她:“美丽,我二叔怎么样?”
刘美丽浑身一抖,扁扁嘴好像要哭出来似的:“我昨晚给他吊了两瓶水,可是……小齐我对不起你,你二叔我真的没办法,他病得太重了,伤口收了,但是感染已经形成了,这种感染很奇怪,皮肤起了皮疹,像是中毒,又像是寄生虫引发的败血症,没有检测手段,我不能确定……”她低下头诚实道:“我没办法。”
“嗳,你怕什么呀?”我嗔她一眼,安抚道:“我只是问问嘛,知道二叔情况严重,又不是要赖给你,你尽力就好了。”
刘美丽绞着手指,低声道:“我不是怕你赖给我,我是怕你不赖给我。我想回家,但我家在邻市,我一个人没法活的。你们家人多,还有长辈在,我想要是你们哪天离开也能带我一起就最好了,如果……如果你二叔不行了,你不要赶我走好吗?”
我叹口气:“你想多了。”
吃饭的时候,余丹丹和李铜鼓都表现得与正常人没有两样,吃得安静又老实。唯独赵卓宝不时含情脉脉飘到我与刘美丽身上的目光,让人胃口大跌。我整顿饭都积极地喊着妈,希望赵卓宝能脱口叫上一声岳母大人,好让我可以当场翻脸掀桌子把他赶走,可惜他没有。
饭后,站在楼顶上,看着刘美丽在院子里帮我妈抬炉子,周易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块磨刀石,挨个把家里能磨的家伙什都磨了一遍。赵卓宝和李铜鼓被我锁在了二楼杂物房里,扔了个笔记本电脑,两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水洗过的天空湛蓝清澈,远处飘着几丝橘红色的朝霞,太阳还没有露脸,却是晴天无疑。目所能及之处看不到丧尸的踪影,能看到的只是瓦砾和远处的高楼轮廓,寂静如同死城。
韩波碰碰我的胳膊,递给我一支烟。我摇头:“戒了。”
“啥时候?”
“今天。”
韩波笑,自己点上抽一口,“存货正好不多了。”
我看向右边,余丹丹饶有兴致地望着天空,时不时做个深呼吸,一副无比享受的样子。
“你们走吧。”我开口对他道,“叫你上来就这个事儿,我家不能留你,你们走吧。”
余丹丹歪头:“为什么?”
我直言不讳:“因为你有病在身,赵卓宝和李铜鼓也一样,在这儿生活我不能天天啥事不干了尽防着你们,万一你哪天犯病了又拿刀架人脖子,我爹妈年纪大了,受不起惊吓。”
余丹丹微笑:“你就是记恨我昨天威胁你了。”
我道:“不是记恨,是害怕你,我记得余丹丹应该还是比较温柔的一个性格吧,可昨天你还是说拿刀就拿刀。你对你自己的病情应该很清楚,发作起来你也不能控制,这会儿你是余丹丹咱们还能说上两句话,明天你又换了个杀人狂不听人劝的怎么办?”
余丹丹笑开了些:“我不认识杀人狂。”
我摇摇头:“别跟我打太极,按说现在乱世,我让你们走是有点不近人情,但这是我家,我不能不为家人的安全考虑。老话说得好,上赶着不是买卖,昨天你放丧尸威胁我们,我也带你走了,可我很不高兴,不想跟你组团,你再拿刀逼着我也办不到,之所以现在我没把你打出家门,是不想吓着我爹妈。赵卓宝和李铜鼓都听你的,以你的本事不管是留在荣军还是到外头自己闯荡,都比窝在这里被人防着强吧?咱们好聚好散,各奔前程,你看怎么样?”
余丹丹翘起兰花指,挽挽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昨天你来得不巧,要是先遇上我,我会好好跟你说话,不会惹你生气的。等我醒过来,你们已经要走了,我是因为着急才会出此下策,其实我拿着刀我也怕啊,我连鸡也没有杀过,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向你道歉。”
我哼笑:“鸡是没有杀过,杀过人。”
“那不是我干的。”
“行了行了扯哪儿去了?”我不耐烦,“我话可是都给你说到了,医院你自己走也走得出来,为啥非跟着我呢?昨天我要是不去你不还在那儿呆得好好的?现在你们就走吧,乱世出英雄,你说不定就能占山为王开创一片新天地呢,反正从前法律治不了你,现在连医生都没了,你彻底自由了,多好!”
“你忍心把我一个弱女子送到丧尸嘴里?”
“嘁!你要是弱女子我就是林黛玉。”
“我不想走,也没地方去。你家好,你爸妈也好,我就想留在这里。不然我把李铜鼓给你使嘛,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韩波噗嗤笑出声来,看着余丹丹满眼都是好奇,一点也不在乎我快气炸了的表情。叫他上来跟我组队撵怪,他倒是看起西洋镜来了。
“我呸!你自己留着使吧!我可告诉你我脾气不好啊,你再跟我胡搅蛮缠我管你是余什么玩意儿,照样大嘴巴子抽你!走!赶紧给我走!”我横眉立目,嗓门也大起来。
余丹丹见我真怒了,撅着嘴不说话,哀怨地看着我半晌,咬咬上嘴唇,又咬咬下嘴唇,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呜呜,你怎么这么心狠,我们好歹也算认识一场,以前你来提我去治疗,我哪次闹过嘛,都好好配合你的……呜呜,凭什么刘美丽可以留下来我就不能,你就是看不起我,你看不起精神病人,我们也是人啊,有了病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就是想逼死我嘛,我三岁没了妈四岁没了爸,我渴望亲情渴望关爱不行吗?呜呜。”
心好累,好累,我举目望天,面无表情,对余丹丹的哭诉充耳不闻。
韩波在一旁傻了眼:“他……他什么毛病,咋还哭起来了呢?唉,怪可怜的。”
对他的同情心我嗤之以鼻,“可怜个毛线!这戏码也就骗骗你们这种无知的人。”我指着余丹丹的后脑勺,“这小子,变态杀人狂,多重人格障碍,死在他手里的人可不止一个,在我们院里常年都是住单间,有专人看守的懂么?”
韩波表示大开眼界:“哇!多重人格障碍不就是一个人体内住着几个灵魂吗?太酷了!”
余丹丹泪眼朦胧抬头:“嗯,我很辛苦的。”
“一个灵魂!其他的都是余瑜幻想出来的好吗,包括你,余丹丹,你特么别装了,我今天事多,你赶紧滚蛋!”
无知的韩波显然被他吸引了:“那他的治疗效果怎么样?如果可以保持一个性格长时间稳定,也不是不能跟别人共同生活。”
我翻白眼:“昨天才变过一茬,由男变女,跟孙猴子似的。”
韩波撇撇嘴,对余丹丹摊手:“我帮不了你,你太危险了,谁知道下回你变出个什么来,还是走吧。”
余丹丹抽搭半天没有效果,抹抹眼又站起来了,吸吸鼻子道:“我根本没有危险了,虽然我别的人格没有消失,但是根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无预兆混乱,卢小豆给我治疗了两年多,也不是一点疗效没有。”
“有什么疗效?你昨天还不是说变就变?”
“不可能啊,变之前我没有犯癫痫吗?”
“嗯?”我一愣,癫痫?鲤鱼打挺?
余丹丹沉默了一会儿,好似下了很大决心,抿了抿嘴道:“我本来不该说,因为这是我的弱点,一犯病总是人事不知的,要是遇到对我有敌意的人,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干掉我,可是我真的好想留在你家,所以…这是我的诚意,我同意你在我转换的时候控制住我,直到下一次我再回来。”
我不置可否继续听他说话,“杀人的也真的不是我,可是用这身体我只能背锅,如果你能找到卢小豆,他倒是可以给我证明一下,我不会伤害别人的。”
“你昨天还架刀子割我和刘美丽呢。”
“那是被逼急了。而且我割伤你们了吗?吓唬吓唬人而已。”
不得不说余丹丹很具有欺骗性和说服力,他言辞恳切,善于示弱,一副我把心都掏给你了的姿态能够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想放他一马。
比如无知青年韩波,就是又一个受骗者,他在听完余丹丹的话之后,立刻觉得这个人的危险度大大减少——看起来没有攻击性,并且思维清晰逻辑正常,一点也不像神经病,万一哪天变人格犯癫痫了,捆起来就是。
然后就把我拖到一边劝说:“人多还不好啊?我说你这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太没出息了吧?我昨天想过了,老在这儿消耗没有进项是不行的,我们要去多找物资,不光吃饱肚子,还要武装自己,加固院墙,也为以后做准备。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开拔到别的地方,没有物资都只能挨打。丧尸都出来了,精神病人算个屁啊,这小子和底下那傻大个儿都不是善茬,你收留他们就尽情使唤他们呗,对你只有感激的份儿知道不?”
我神游太空地看着韩波的嘴一张一合,听见余丹丹嘟嘟囔囔:“我有什么不好,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呢。要是余瑜知道你把我们赶出去了,肯定会报复你的,给你找麻烦让你内忧外困,哼,哪有我这么善良。”
突然间,我就想明白了余丹丹在打什么主意。
当初我接受护工培训的时候,护士长曾经严正警告过我们:尽量不要跟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的副人格对话,他们会利用交流不断完善自己,这不利于主人格的康复,严重的甚至可能完全压制主人格,直至吞没。
他这是想干掉余瑜,取而代之!
强烈要求留下,是希望接触更多人群,保持人格发展的稳定性;主动暴露弱点,是希望借助我们的手来压制其他人格。想想都头皮发麻,一个被幻想出来的副人格竟然想把主人格杀掉,这与弑父有什么区别?多么险恶的心机,多么无耻的利用啊!
我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