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临近中午,整间教室都弥漫着昏沉的空气,戏剧文学的专业课以理论为主,讲台前的教授目光呆滞地盯着幻灯片喋喋不休,语气平板僵硬,以规律的音韵和语速成功让教室中三分之二的人趴倒在桌边,堪称顶级精神攻击。
北城的夏季虽短,仍旧不可小觑。
夏末的热风顺着窗沿扑到昏昏欲睡的池遥脸上时,她听到了同桌说出的话。
压得极低的,微微发颤的声音。
池遥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要不然,怎么会在专业课下课的前一分钟,听到舍友发出如此荒唐的感慨。
“真的假的?”
池遥扭头盯着曲卓看了足足十秒,直到对方一脸心虚地低下头去,才挪开视线。紧接着便听到前几秒发出震撼发言的曲卓欲盖弥彰地嘟囔一句:“一种直觉,你不懂。”
曲卓:……
不是,这有什么可称得上是直觉的?如果说出这话的是个陌生人,池遥会毫不留情地开口叫对方去精神科找个医生看看,但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曲卓,却说不出这种话。
下课时间一到,教授立刻宣布下课,成为第一个走出教室的人。池遥和曲卓随着下课去食堂的人流一路离开教学楼,然而,到了十字路口处,池遥却拉住想跟随人流的曲卓,转身带着对方朝校门走去。
“不去食堂了?”
拉着曲卓的池遥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悠然开口。
“走吧,吃肘子去。”
“啊?”
很多时候,曲卓是没办法跟上池遥抽象的脑回路的。
都世界末日了还吃什么食堂?咱们吃大肘子去!”
池遥和曲卓口味一致,无肉不欢,往日里但凡有天大的事,只要去校外大学路吃一顿肘子,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池遥本以为这次也一样,然而令人胃口大开的冰糖肘子,这一次并没有打消曲卓的担忧。
——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这回事就好了,这破专业课我真是一秒钟都不想上了。”
半个月后,趴在课桌边吃力地理解教材上天花乱坠的文字,明明是易于理解的象形文字,排列组合起来却让人一窍不通,枯燥的知识与不知所言的内容结合,让她想到时下流行的游戏内容:“让我们说中文”。
所谓的世界末日,和专业课挂科比起来还有什么可怕的。
身边的曲卓听到了她的抱怨,轻嗤一声,拍了拍池遥的肩膀以示安慰。
过去的半个月如梦似幻。
池遥与半个月前毫无变化,依旧每天天亮才睡,和她的小床不离不弃,黑眼圈如同半永久妆容般镶嵌在眼底。除了去教室上课,这位摆烂大师剩下的时间都窝在宿舍里打游戏,唯一一个能驱使她主动出门的只有校外大学路的冰糖肘子。
然而曲卓的变化却有目共睹。
在曲卓发表耸人听闻的末日言论的第二天,池遥通宵打游戏到凌晨五点,从床帘中探出头时,却惊讶地发现双休日一向睡到自然醒的舍友曲卓,居然破天荒早起了!
星期六的凌晨五点,整座宿舍楼都陷入沉睡的时间点,曲卓换上一身运动外套,整个人打扮得干练利落,与池遥印象里那个温柔亲切的舍友大相径庭!
其他舍友依旧在睡梦当中,池遥对上曲卓的眼神,怕打扰到其他舍友,只好用气声询问。
“这么早?”
曲卓点点头,双手攥拳,双臂弯折在胸前,前后摆动两下,同时放慢语速对曲卓做口型。
“跑步。”
池遥:啊?
天塌了地陷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有生之年居然看到曲卓主动跑步了。
说完这话,曲卓尤嫌不够,朝着池遥挥了挥手中的手机,池遥顿时会意,打开手机屏幕,直冲眼底的四个大字却更加令她震撼。
曲卓:【你不去吗?】
池遥大为震惊。
消息界面的四个大字简直让池遥怀疑曲卓被不知名人士夺舍了,她扫一眼手机,又扫一眼曲卓一脸平静的面容,回复了一张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包。
池遥:【我为什么要去?】
曲卓的身影消失在寝室时,池遥仍旧处于震惊状态中久久无法出神,堪比曲卓本人出场为她上演了一出陌生化效应,让她惊觉曲卓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然而,事实证明,早起跑步只是曲卓蜕变的第一步,当天下午,当池遥朦胧中从睡梦中醒来时,看到的是宿舍中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短发身影。
池遥的三位舍友清一色全是长发,她还在纳闷是谁,结果当短发的人影回过头时,与池遥对视的是分外熟悉的,属于曲卓的脸。
此时浮现在池遥脑海中的第一想法是——
世界末日不会是真的吧?
不然她根本想不到曲卓有什么理由将一头及腰长发变成清爽的一刀切短发。
就这样,短短半个月过去了,池遥眼睁睁地看着原本与她一同做躺平咸鱼,以往跑八百米和送命无异的曲卓,每天早上五点雷打不动起床晨跑两个小时,昔日的柔弱脆皮大学生曲卓已经变成了可靠的模样。
池遥起初将曲卓的变化归功于对方曾经随口提到的世界末日,为了给曲卓脱敏,她每天跟在曲卓身边,时不时就提起世界末日四个字,默默观察她的反应,又或者装作超不经意给曲卓讲她在末日小说里看到的故事情节。
半个月下来的结果,曲卓看不出任何异样,而池遥反而形成了连锁反应,一进入学习状态,脑海中就弹出了世界末日四个大字。
仔细想想,世界末日也完全不可怕嘛,如果末日真的降临了,她就不必每天对着看不懂的教材影像PPT发呆,不必担心学分和绩点,几年后要担心的考研考公也和她毫无关系了,只要想到就发愁的就业入职相亲结婚都将统统离她远去。
“世界末日快来吧。”
趴在课桌上做一条瘫软咸鱼的池遥垂死病中惊坐起,双手合十,衷心祈愿。
回应她的是身边记笔记的曲卓蜷起食指,用坚硬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她的头。
“敲我头干嘛呀?”
被敲头并不很痛,池遥狼狈抱头,小小声抱怨。
“听听看能不能敲出水声。”
“喂!”
接踵而至的十一假期为忙碌的大二生活提供了片刻喘息,池遥和曲卓本想趁稀有的小长假结伴旅行,但北城突如其来的寒潮预警与骤降至个位数的气温将她们的美好期望扼杀在摇篮里。
和另外两位舍友不同,曲卓和池遥都是北城本地人,离开寝室回家的路上,池遥听到曲卓忧心忡忡的声音。
“最近的天气越来越奇怪了。”
身旁的曲卓双眉紧蹙,凝视着手机屏幕的面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感。
心大的池遥倒觉得她想多了。
“毕竟是北方城市呀,以往不也是这个气温吗?”
她的话并没有安慰到一旁的舍友,反而让曲卓脸上的忧虑更明显了几分。
“降温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想呀,今年降温早的话,冰雕雪雕开工的时间也早,也算是件好事嘛。”
曲卓不再开口,神色黯然。
旅游计划虽然被取消了,但二人最终还是约定好在小长假的最后两天,在北城市内来一场市内旅行。
池遥对此兴致勃勃,提前选好了二人下榻的酒店,小长假的最后一天按理来说是返校日,但由于第二天两人都没有早课,宿管查得不严,于是也订了返校日的酒店。
反而是一开始提出旅行计划的曲卓显得心不在焉。
两人在打卡一家网红餐厅时就是如此,池遥从柜台点餐回来,才发现曲卓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不知为何,她已经坐在了隔壁桌的位置上,与隔壁桌的三人攀谈起来。
奇怪的是,两桌距离不远,池遥能清楚看到几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许是因为食客爆满的缘故,这家餐厅内并不安静,池遥能清晰听到其他桌客人的声音。
唯有曲卓所在的那一桌,什么声音都没有传进池遥的耳朵里。
仿佛在她和曲卓之间搭建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隔音墙,将她们两人分隔在店铺两边。
嘈杂的餐厅里,池遥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颤抖的吐息,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强装镇定,看向其他客人的方向。
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劲吗?
只有她一个人……如此恐慌吗?
“怎么这个表情?”
曲卓的声音将池遥的意识拉扯回现实。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回来了。
身边的一切再度恢复了正常运转,她们的餐品被依次送上桌,刚刚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消失了。
池遥在心底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好奇怪,我看到你在和隔壁桌聊天了,但没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
她试探着提起。
“是吗?”曲卓面上一派淡然,“可能被其他声音盖过去了吧。”
算了。
池遥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只是一件小事。
曲卓虽然对订酒店等事心不在焉,可是到了景点,她却看得十分认真。
天气实在太冷,二人的行程集中于室内,多是博物馆,美术馆等地。
曲卓看得很慢,每一件展品都要完完整整把介绍从头看到尾,简直是拿出了诀别的气势,倒显得一旁走马观花的池遥显得不认真了。
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展厅内的游客并不多,很少有人能耐心地将每一件展品介绍看完。
池遥逛完第一间展厅,曲卓刚看完一半展品,于是池遥索性来到曲卓身边,顺应曲卓的阅读速度,陪着她再次将每一件展品仔仔细细看一遍。
色泽柔润,如同蒙上一层雾气的瓷器,质地清透的玻璃制品。
池遥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件文物,从字里行间了解展柜中器物的用途出处,挨个辨认器物的纹样质地。
离开博物馆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我觉得我们寒假可以再去参观一次。”
最后意犹未尽的反而是池遥,她拉着曲卓的手,说出这句话之后才发现曲卓的神色有些许异样。
天色太暗,她明明离曲卓那么近,却无法看透曲卓的神情,仿佛在她的面容之上附了一层阴霾。
但某个瞬间,池遥贫瘠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怜悯。
如果要用一个词汇形容曲卓复杂的神色,这是最为贴切的词语。
这一晚,连池遥都被曲卓带动得闷闷不乐,虽然她的沮丧情绪主要来源于即将告别的长假,逛了一天博物馆的疲惫驱使她早早进入梦乡。
凌晨四点。
一声尖利的嚎叫撕破了平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