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真话是最完美的谎言。
梁鹿,她的玩伴,她的朋友,地下的情报贩子,地上的捉风人。
如今垒区严格限制研究人员与行政人员的出入,有“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的说法。可研究员总有家人,闸井总有权限,因而总有人愿意花大价格收买那些有能力进出地下的人,帮忙打听家人的消息。长此以往,“捉风人”逐渐成为了一种灰色职业。他们有本事搞到身份证明,身怀秘密,有时也做情报生意;他们往往与大人物有所联系,又同时出没于地上,和普通人打成一片。
和林墨所说的一样,梁鹿确是孤儿。但在一些细节上,她没有说实话。
梁鹿刚出生就被遗弃在研究院门口,恰好被当时的林墨父母捡到,托人做了个身份送进了社育所。那个时候,林墨父母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孩子可怜,能帮就帮了。
直到梁鹿逐渐长大,身份识别绑定技术逐步普及。他们开始意识到,那作假的身份出了社育所就要暴露,而“伪造身份证明”一条足以让他们失去所有。
梁鹿11岁的那年,林墨父母第一次把难得的通讯机会给到了梁鹿。在听到电话里对她毕业去向的“关心”时,梁鹿给出了坦然的回复——
她既然来时孑然一身,也就不在乎何时放弃一切。
于是梁鹿和林墨一起打闹,一起玩笑,一起长大。只是从社育所离开的当晚,林墨搬着两个沉沉的行李箱,抱着考题资料登上了开往西区的列车。而梁鹿独独将自己这些年的笔记寄往远方,就披着夜色没入汹涌人潮。
再见面时,就是林墨作为复央高中的住读生在某个夜里撞见了一个翻窗进来的灰头土脸的家伙。这个以前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小尾巴,如今变了个样子给她送着来自地下的信件与包裹。
对于梁鹿的决定,林墨没有问太多。她不是梁鹿,纵然再好的朋友也不过是在身侧,而不能透过她的眼睛看人生。所以她学着沉默。梁鹿在这点上也是一样。在林墨家出事后,她没有选择悄然离开,也没有阻止林墨在危险中调查失忆背后的真相,反而借着这几年的关系帮林墨联系各方收集线索。
所以她为什么要掺和爆炸案,和荆棘鸟有什么关系?林墨不是不在乎,反而比任何人都想冲到梁鹿面前揍她一拳,去骂她说这样很冒险。
但她此时更庆幸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江组长、汪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这是单向玻璃对不对?让梁鹿看一眼我吧,让她知道我在这里,也许就会说了。”
汪队长翻过手中材料,吐了口气,对江月辞点点头。后者没什么表示,但径直出了门。
随即林墨看到隔壁的房间里出现了江月辞的身影。她替换了原来的问询员,对梁鹿说了些什么,于是原本无声的喧闹也在此刻停下。
梁鹿扭头,看见了自己从未料想到的情景——白墙之后是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那个身影。她和林墨隔着玻璃对视了一眼,随后一下子情绪激动,莫名其妙拍着桌子就笑起来。
给她们的时间只有几秒,墙体很快复原成单向。梁鹿却做起嘴型,对着眼前的白墙举起水杯——
和那头做了同样动作的林墨隔空碰了下。
之后就是漫长枯燥的等待。
好在江月辞那边进度很快。也不知梁鹿用了什么说辞蒙混过关,总之在问询报告生成后,她们俩都只是被好声好气“教育”了一通。面对汪谦的告诫,林墨连连点头,用痛彻心扉的表情表示“孩子欠教育”“再也不会了”,就抓着梁鹿要往外溜。
“等下,这里签字。”
记录表和黑水笔被递到林墨身前,她在签下自己姓名的同时,余光扫到旁边的名字上。
江月辞的字看起来不算是专门练过,但胜在一撇一捺清晰有力,透着和她本人相似的那种潜藏的气势。
好像还有点眼熟......?但林墨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就被抽走了手中文件,换成了两个透明塑封袋。
“行了,你们走吧。小陆的车还在门口,你认得。”
后面那句话,江月辞是看着林墨说的,于是林墨反应过来这个“小陆”指的是刚才那位随员。
“收到!”梁鹿查看完袋子里的寄存物品,刚笑眯眯喊了句,就被一旁的林墨捂着嘴拖走。
还没走多远,林墨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说:
“江组长!又有家属找你,这次都闹到调查局外了!”
又?林墨和梁鹿不约而同回了头,却见江月辞一点不惊讶,像是早在意料之中。
“那一起出去吧,刚好送送你们。”
*
“......再不出来,我就......”
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就有吵吵嚷嚷的声音远远传来。那话中内容听不真切,只能分辨出女人似乎与门口哨员起了冲突。
再走近几步,林墨才看清那正挥舞着手叫嚷着的是个穿着朴素的老妇人,声音嘶哑,显然已经纠缠了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了?”
江月辞皱眉走上前,就听见一声冲着她的叫嚷——
“......江月辞!我要你给我孩子偿命!”
许是看到江月辞出现,妇人突然绝望的怒吼震得周边所有人一吓,零星几个路过调查局的行人也停驻脚步,往这里伸头看来。
哨员看到她脸色扭曲着就要往里冲,厉色架起枪,牢牢把她控在了调查局门外。那老妇人被拦着,竟反手一把抓住面前枪杆,什么都不怕似的,抖着身子嘶吼了两声,充斥了凄凉悲惨。
“怎么回事?”江月辞在她生前站定,又问了一遍。
那老妇人抬起头,凌散的花白枯发被眼泪糊在脸上,泛光的眼睛直瞪着。她抓着枪的手狠狠颤抖,连带着枪支互相磕碰,发出接连的脆声。
“我的......我的两个女儿......都是你害死的......”她声音低哑,声带撕扯着挤出字句。
“你是陈瑶和陈欣的母亲。”
江月辞语气不带疑问,抬手轻轻往两边按了下枪杆,示意哨员们后退。哨员们看边上围的人越聚越多,都纷纷给江月辞使眼色,让她赶紧解决问题。
阻拦的枪支收回,陈母被带得一趔趄,往前栽倒时顺势一把揪住了江月辞的衣领。
江月辞没有躲,只是右手在身后对着林墨她们做了个手势。
林墨犹豫了一下,很快发现这手势不单是对她的指令——不远处的小陆推开车门往这边跑来,应当是准备带她们先走。
“你,你,为什么......”陈母胡乱吐着话,双手脏污揉上雪白的衬衫领边,“他们的爹,我男人,以前也是那什劳子搜查队的,十几年前在外头撞了灾,死了!”
她干瘦的身体像枯槁的树木,如今却像扎着根一样,拖得江月辞都向前倾了身子:
“我叫她们别去,别去......就是不听我的话啊.....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与此同时,赶到的小陆绕到前头挡住了林墨和梁鹿的视线。
“二位,我们先走吧,这里让组长解决就好。”
林墨看着这幅情景不太放心,想着开口找借口逗留,却被梁鹿劝住了。
“我们别在这里添乱了,又帮不上忙。”
这话确实没错。于是林墨叹了口气,跟着小陆往车上走去。坐在车内关门的瞬间,她趁机回了头向那边扫了一眼——陈母像是气力耗尽,颓然松了手,弯腰捂上脸。但不知江月辞低头说了什么,她突然暴起,一下抓挠在江月辞脸侧留下了道刺目的红。
江月辞抬手抹开血痕,看见陈母被控制着往外赶,周围的人哗啦一下往两边散开,像观众瞧见谢幕后的离场。
正愣神着,眼前视野被一下隔断,林墨惊觉是一旁的梁鹿伸手过来拉上了车门。汽车发动引擎,惯性让林墨后背砸倒在了靠背上。
林墨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刚才说‘又’,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也不算经常吧,”小陆谈及此事没什么避讳,“自从江组长来独调组后,总不免惹上有一些仇家呀,还有牺牲的队员家属什么的,不过敢找上门的还是少数。我看组长向来对这些事不怎么放在心上,你们也别太在意。”
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林墨对心里翻出的那点情绪一时不知作何解。在意吗?应该还是在意的吧。那个人好像一直如此,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就那样沉默地站着。
她好像......很孤独。
不知何时,橙红的拟态夕阳已然挂在了天边,瓷白的建筑被照成暖色,却在林墨眼中散发着冰凉寒意。天边的橙红坠入地界,于是她瞧见自己那车窗倒影里眸子的光亮也就随着太阳一起,沉沉落下一抹暗色。
江月辞那边是说了一句刺激对方的话,她认为:“就让她恨我吧,对这些人来说,有人可恨也是支撑她们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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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捉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