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护卫舰在一座港口小镇靠岸,船上的人们依依惜别,从此各奔西东。Romeo就地把船以白菜价卖给了当地的一个黑市头目,那头目二话不说立刻让手底下的人开工,夜以继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拆带改,把船完全变了一个模样,那艘承载着复仇使命的护卫舰在就此从地球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言羽凌和韩炡也踏上了回星云的归途。由于星云基地的位置严格保密,他们必须辗转前往指定的接送点,由专门的人来接他们,然后再乘坐窗子无法看到外面的飞机回到基地。
接送点被设在位于偏远山地中的一个私人小机场,唯一的交通方式只有驱车经过八小时的山路前往。
由于是单向旅程没法还车,他们随便购买了辆手动驾驶的二手小车,把这趟旅途当成一次自驾游,时而停下来欣赏一下风景,时而在山里的小镇上歇歇脚。那些小镇都是在战争中从墙内逃难出来的人建起来的,虽然如今战争已经几近完结,城市正在逐渐恢复生机,但许多人还是选择在这里留了下来。一场战争改变了许多人对生活的看法,繁华和喧嚣成了一些人想要从此舍弃的东西。“墙外”已经变成了一个抽象的词汇,战争在打破了城市围墙的同时,也打开了锁住人们的牢笼,强迫他们去见识了另一个世界,如今“到墙外去生活”这句话已不再令人生畏,它所代表的仅仅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种选择。
那些留在“墙外”的人找回了早已被大都市淘汰的生活,他们懂得如何慢下来,去品味一缕阳光、一丝清风,他们放下冷漠和偏见,逐渐找回赤子之心的纯真和生命本身带来的宁静。
韩炡从临别时Romeo塞给他们的一堆物资当中挑了一罐上好的咖啡豆和一瓶好酒,跟镇上的一位大婶换了一顿热汤热饭。那位大婶生得高大粗壮,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她来自韩炡当年留学的那座城市,当她知道韩炡能流利地说那个地方的语言时,开心得一直拉着他聊天。到分别时大婶不仅给了他们一堆自制的零食,还以她民族的特有方式向他们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祝他们永远平安幸福。
韩炡开着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远处尽是一望无际的层叠山峦,和在蓝天中悠然徜徉的流云。言羽凌抱着大婶给的一袋子零食,一边品尝着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这一切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远离了伤痛、仇恨,卸下了沉重的理想包袱,完成了所有应尽的责任,如今再加上来自陌生人的祝福,让他们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幸福当中。
“这个真的很好吃,早知道应该跟大婶要配方的。”言羽凌说着喂了一小块到韩炡的嘴里。
韩炡边吃边点头:“嗯,确实好吃,不过你不用后悔没要配方,因为这个我会做。我留学时候的房东太太就经常做这个给我们这些租客吃,这是他们民族的一种特色小吃,我跟她学过怎么做。”
“真的?那回去你给我做吧?星云的伙食真的是狗都嫌,你知道吗,我之前拿着星云餐厅的三明治,在路上遇到了憨豆,我把三明治给它吃,结果它闻了一下扭头就走!”
韩炡哈哈大笑,小心地把车子驶过一个急转弯后说道:“那等回去我就跟餐厅师傅搞好关系,争取以后能多借他们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言羽凌收起了笑容,看着远方的山影说道:“总借厨房也不是长久之计……小炡,你想一辈子过这种封闭的集体生活吗?”
“嗯……我其实没什么想法,只要能守在你身边,让我在哪儿都行。要说世面我也见了不少了,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我这几年见过的和经历的可能比许多人一辈子都多,可到头来发现那些都是虚妄,我现在只想把你当成我的全世界。”
“可是我不喜欢这种单调的生活,不能随意跟外界联系,一天到晚就是对着那几个实验室,外面的风景就是那一个湖和一个森林,我早就看腻了,还有那些难吃的要死的食物,坐牢的待遇都比这好。”言羽凌故意用抱怨的语气说着。他确实不怎么喜欢星云的环境,但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些,而是星云内部那种从未摆在明面上却又无处不在的等级划分。星云并不是什么慈善乌托邦,而是一群不受社会约束的科学狂人组成的隐秘组织,让那群眼中只有实验研究的人去讲仁爱讲友善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像是Taylor擅自作主拿韩炡做实验,还有幻影那一言不合就变脸的态度都算是好的,言羽凌在内部技术研讨会上什么样的奇葩天才都见过,他们中许多人对待韩炡这样的实验体跟对待小白鼠没有区别,言语之中完全没有把实验体当作是人来看待。而在这群研究人员之外还有负责安全和保密的人员,他们更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脸上永远写着冷漠和不耐烦。像韩炡这样的实验体在星云处于倒数第二阶层,在他们之下还有跟随实验体而来的家属,就像乔伊森的母亲那样的普通人,被安排做一些简单的勤务工作,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虽然言羽凌从未对韩炡说过这些,但他知道韩炡一定能够感觉到那种暗暗渗透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不公平感。他恨透了这种感觉,他不想让自己爱的人以后一直生活在这种氛围当中。
韩炡微微笑了下,他怎会不知道言羽凌在想什么,言羽凌一直都是可以连续几个星期不出门的类型,在哪里工作又有什么关系,至于饮食,在他闯入言羽凌的生活之前,这人吃的“机器人饭”可不比星云的伙食强多少。言羽凌想要离开那里,只会是为了他。“可是我们答应Taylor教授的项目还没做完,按道理我是不可以离开基地的,这次能出来只是例外。”
“要不咱俩趁这个机会私奔吧?”言羽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向他。
“快别闹了哥,以星云的能力,不到半天就能把咱俩抓回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现在真的要求特别简单,活着以及跟你在一起就是我的全部目标。乖,咱不折腾了,我现在这样真挺好的。”韩炡像哄孩子一样摸了摸言羽凌的后脑勺。
言羽凌白了他一眼,把他的哄劝当成耳旁风,自顾自地掰着手指盘算起来:“咱们现在手里也有不少交换的筹码了,我手里的RBCI技术,你的特制心脏,还有咱们这次带回去的这么多实战数据,尤其是脑机接口假人收集到的数据,这已经不是人体实验了而是人命实验了,你想想这数据有多宝贵,再加上迷你无人机的实战测试,用这些换你个无限自由出入权,我都觉得星云赚大发了。哦对了,还有Taylor的小命还攥在我手里呢,同样的威胁手段我不介意再玩一次。”
韩炡看着他拼命算计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Taylor教授这会儿大概在狂打喷嚏呢……咱们这次的行动确实很成功,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这条手臂完全没用上,幻影估计会挺失望。”说着他抬了下那条全金属的超强手臂。
“那还是让他尽情失望去吧,你带这个手臂出来本来就只是有备无患,越用不上才越好。”
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开上了一段夹在两座高耸岩壁之间的单向路,这条路的宽度仅能容下一辆车,全长大约三公里,没有任何停车带或超车道,在它尽头连接的是一个发卡弯。这是他们整个路程里最危险的一段,路的两侧每隔百米就设有提醒标识,要司机一定要把速度控制在每小时五十公里以内,因为发卡弯的下面就是悬崖,一旦超速便会粉身碎骨。
韩炡小心翼翼地把车速控制在四十,这条路基本上就是在一条巨大的岩缝当中修建的,路两侧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岩壁过去应该是一个整体,在漫长的地质变迁中分了家。岩壁上方偶有向路这一侧突出的部分,巨大的压迫感让从下面经过的人胆战心惊。
“这条路可真的够独特的。”言羽凌透过车窗打量着四周,试图用聊天缓解莫名升起的紧张情绪。当他朝车后方看过去时,恰好看到一辆皮卡远远地朝着他们迅速接近,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由于电车没有发动机的轰鸣声,而他们两个又过分专注于前方的道路,以至于谁都没有发现这辆车的靠近,他还来不及把这个情况告诉韩炡,只听砰的一声,那辆皮卡已经狠狠撞上了他们的车尾!
他们两个刚开始都以为是后方司机没有控制好车速造成了追尾,然而很快发现那辆皮卡不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是在故意加足马力,推着他们的车往逼着他们加速。韩炡立刻觉察到不对,用力踩下刹车,然而他们的车自重太轻,即使轮胎在地上磨得全是焦糊味也依然阻挡不了后车施加给它的力量。
言羽凌透过后车窗朝着那辆皮卡的司机望去,一瞬间不寒而栗!
“是Kai!这家伙居然还活着!”他对韩炡喊道。
Kai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顶着一头脏兮兮长到遮住眼睛的乱发,瘦得形同枯槁,不仅如此,他还瞎了一只眼睛,若不是他那个标志性的鹰钩鼻,言羽凌根本就认不出来是他。此时他正用那只深陷眼窝的猩红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言羽凌,只想把这个陷害他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后座有枪。”韩炡用冷静的声音只说了这四个字,在言羽凌听来却包含了无尽的信任。
于是言羽凌从后座那个装着迷你无人机的箱子旁边拿起一支上满子弹的步枪,按照韩炡曾经教给他的快速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瞄准了Kai。
Kai望着那黑幽幽的枪口丝毫没有惧色,只是岿然不动地把加速踏板踩到底。此时距离发卡弯已经只剩不到两公里,而他们的速度已经被Kai推上了七十,这样下去必死无疑。言羽凌咬牙扣下了扳机,步枪子弹立刻穿透了两层车窗,射入了Kai的左肩,他的身体猛地向后弹了下,但却并未减弱他同归于尽的决心,他疯狂地大叫起来,仿佛只要他喊得足够大声那疼痛就干扰不到他分毫。
“言羽凌!!去死吧!!!!”他歇斯底里的声音回响在岩壁之间。
言羽凌的双手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开枪杀人,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别急,冷静,瞄准头部。”韩炡一边控制着车子,一边对他说道。
言羽凌感觉自己并没有控制身体,而是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执行韩炡所下达的命令,他对准Kai的头部,接连射出三发子弹!
枪声还未散开叫喊声便已停止,言羽凌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颗子弹直接打入了Kai张着的嘴里,然后从后脑穿出。这过分清晰的画面让他浑身都发麻,然而情况却不容他去体会第一次给人爆头的感觉,因为Kai虽然死了,可皮卡却丝毫没有减速,那个疯子一定是把自己的腿用外力固定在了踏板上。
“小炡,现在怎么办?”言羽凌焦急地喊着。
韩炡看了眼速度表和前方越来越近的发卡弯,又看了眼狭窄的车道。跳车是不可能的,路两侧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他们如果跳车要么就是在岩壁上撞死,要么就是被后车碾死。想到岩壁他突然灵光乍现!
“打他的轮胎,只打一侧!”他喊道。
言羽凌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从副驾驶的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瞄准皮卡的右侧轮胎,接连开了许多枪,因为对于皮卡的厚重轮胎而言,子弹并不会使其爆胎,只会使其漏气,他必须要让一侧轮胎快速漏掉足够的气才能够打破平衡。
终于就在言羽凌马上就要把弹仓里的子弹全部射光时,皮卡朝一侧偏斜过去,车头侧面重重地撞在了岩壁上,这个侧向的力改变了它的方向,使得它不停向右侧转去,而岩壁又一次次把它挡住,皮卡侧前方不断摩擦着岩壁,形成的阻力让速度很快开始慢下来。
可是韩炡他们的车速依然超过了可以安全过弯的范围,发卡弯就在前方不远处了,而那些在刚才的对抗中被严重磨损的轮胎在拼命打着滑,根本无法帮他们把速度及时降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炡微微左打方向盘,让车子紧贴着左侧的岩壁,然后伸出他的金属手臂,用尽全力砸在上面。金属与岩石摩擦产生的火花照亮了阴暗的峡谷,言羽凌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虽然这条金属手臂连接的是韩炡的钛合金骨骼,但那骨骼连接的依然是一副血肉之躯,并且虽然幻影根据韩炡的身体条件调整了手臂的发力方式,但这条手臂最擅长的是握力和扭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当成刹车来使用。韩炡必须绷紧全身的肌肉,才能不让那巨大的力道把他的胸肌和背肌撕裂,他的脖子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冒出来。
速度表上的数字很艰难地在一点点往下降,然而在到达出口时还是超过了五十,言羽凌攥紧拳头,看着前方悬崖外那湛蓝的天空,轻声说了句:“小炡,我爱你。”
韩炡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专注地操控着车子,他那坚定的目光仿佛在对言羽凌说着:我是不可能让Kai得逞的,你绝不会死在今天!
金属手臂与岩壁之间产生的阻力使得车头一直往左偏,而这个力在到达发卡弯时恰好使得车子有一个贴向左侧的趋势,在过弯时他们的车整个侧向撞在了护栏上,然后车身一路擦着护栏前进,沿着护栏的方向冲上了转弯过后的一个停车带,继而重重地撞在了停车带的水泥矮墙上。
与此同时,Kai所驾乘的皮卡一路贴着右侧岩壁跌跌撞撞到达了发卡弯,由于它的重心偏高,甚至都没有冲破护栏,而是直接向右侧倒去翻越护栏跌下了深渊。
车辆碰撞声、气囊弹出声,以及Kai的车子坠崖时的翻滚声混在一起,回响在崇山峻岭之间。韩炡这些年在战场上训练出的处变不惊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在气囊弹出的瞬间为冲击做好了准备,因而毫发无损。可言羽凌就不同了,他的脸直直地拍在了气囊上面,好像被人迎面招呼了一记铁砂掌,直接把他拍到昏厥。
韩炡吓坏了,赶忙把他弄出车子,抱到安全的空地上放平身体。这费了他不少劲,因为他的左臂已经在岩壁上磨得残破不堪,金属关节严重变形和脱落,内部机械和电路裸露在外,遭到破坏的电路让这条手臂变得很不听使唤,给他的行动增添了不少麻烦。
“哥……哥……”他不断焦急地呼唤着,一扫方才的镇定自若,眼神里写满了慌乱。
言羽凌一直都能听到周遭的动静,只是不知为何手脚不听使唤,眼皮像是跟他作对一样就是不肯睁开。他在一片眩晕当中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用心去体会肢体的存在,以便找回知觉,这一体会不要紧,疼痛开始从身体许多部位传来,而有一个地方的刺痛尤为明显,终于逼得他不得不缓缓睁开双眼。
“哥!你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韩炡泛红的眼眶。
“好疼……”他喃喃地说着。
“你哪里疼?哪儿受伤了?快告诉我……”韩炡慌张地解开他的上衣对他从头到脚地查看着,言羽凌除了脸上有点红肿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别动……”言羽凌缓缓抬起手阻止了他,然后极为吃力地微微抬起半边身子,伸手在身体下面摸索了一阵,最后呲牙咧嘴地从屁股上拔出一块扎进他肉里的东西。
他把那害他疼痛不已的源头举到眼前,发现那是一块拇指大小来自韩炡金属手臂上的碎片,上面独特的乌金花纹让他绝不会认错。
“你的胳膊扎我屁股里了……”他叹了口气,把碎片丢给韩炡,真是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说出这么句话。
“呃……”韩炡尴尬地看着手里还带着点血的碎片,“对不起……可能是我刚才抱你的时候不小心……”
言羽凌大度地摆了摆手:“没事儿,只要你回去别跟人说,我在这次事故里受的最重的伤是在屁股上就行了。”
说完他自己突然觉得一阵好笑,开始笑得停不下来。
韩炡看了他一阵,忽然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越笑越好笑,那笑声里既有着对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包含了他们携手面对危机时的无所畏惧。
韩炡干脆在言羽凌身边躺了下来,和他一起仰望着蓝天,一对鸟儿正从上空飞过,双双翱翔入云海。
“哎我说……刚才是谁在说那条手臂完全没用上来着?”言羽凌瞟向韩炡。
韩炡尴尬地笑了下:“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他抬起那条破破烂烂的手臂担忧地说道:“这手臂弄成这样,你说幻影会不会杀了我啊?这可是他最得意的心血之作……哥,你可要救我啊!”
言羽凌拍了拍他算作安慰:“放心,幻影满脑子都是英雄情结,咱俩一起把这故事给他讲得精彩点儿,我不信忽悠不瘸他,到时候他哪还顾得上埋怨你,估计崇拜你都来不及呢。”
清风吹过山峦,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韩炡撑起身子,仔细端详着言羽凌的面容。他其实很后怕,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的这样刚强,虽然与言羽凌死在一起他绝无遗憾,可他怎忍心他那么爱的人粉身碎骨。
“看什么?我的脸肿得很难看吗?”言羽凌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韩炡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你很好看……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