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如盘,澄江如练。轻舟浮槎,有人如玉。
玉人不是旁人,正是苏长生。
自打从博格列桑大雪山下山后,他便追查有关阴阳鱼的线索。
阴阳鱼是个专出邪修的小门派,据传早在百多年前就灭绝了。苏长生曾经在天阙宗的藏书楼里读过有关“阴阳鱼”的记载,文字不多,却很关键,所以他才能一见着那邪修濒死时的模样便做出判断。
在天阙宗的记载中,这一门派文不成武不就,现世时不声不响,灭绝时也悄无声息。许多修行者,甚至对这一门派闻所未闻。可就是这么一个按说已然无存的小门派,居然会有弟子参与截杀他?
一直以来,因着“太息剑”的名头,寻他麻烦的人不知凡几。而嚷嚷着要为死在他剑下的妖鬼恶人报仇的,更是数不过来。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苏长生却怎么也记不得自己何时曾杀过阴阳鱼的人?更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人会与阴阳鱼的人勾结起来——要知道,阴阳鱼邪门得很,与彼合作的代价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他一路循着蛛丝马迹,兜兜转转,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寻到了陆州。然,线索到了这里,却突然断了。且,断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苏长生在陆州盘桓了六七日,始终一无所获,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陆州,曾经是历史上云光国的国都,毗邻西海,是有名的物阜民丰之地。东土大陆大一统后,陆州便成为光郡的郡府所在地,繁华昌盛非但未减,反而气象更胜。它依靠珊瑚湾,兴建大型港口,又在港口外填海造岛,成为同时拥有深水港与中转港的大州。仅凭着珊瑚湾内外的港口,陆州每年的货物吞吐量便在数百万件以上。
来往陆州的船马多,人员更多。要想在这车水马龙中寻人,其难度可想而知。便是修为高深如苏长生,也不得不另想它法。尤其是,苏长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似乎并不是简单,背后或许另有玄机——修行者性灵敏锐,最讲究天机和缘法。而他的性灵,从来没有出过错。
十五之月,最是勾人心弦。尤其是珊瑚湾上的明月,澄澈清皎,皓如冰璧,美不胜收。
苏长生暂时按下心头不安,租了艘小小的船,也不要艄公在旁,独自一人倚船而坐,顺江漂流而下。
江面渐渐开阔。蒙蒙雾气一点点散开,露出雾气后的江中小渚。清澈的月光下,渚上白沙似雪,眠鹭相偎,天地一片静谧,唯有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浪涛声。
这令苏长生想起东海上的那个夜晚。
蜃渊逃遁后,他与衣身坐在“飞鸢号”的桅杆上。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涛声。衣身说,月色太白,白得发冷。他却觉着这月色正好,白得无情,冷得无念。
可不知为什么,今晚的月色——还是那么白,而落在苏长生眼中,却无端觉得太白,白得发冷。
他摸出腰间的酒囊,抿了小小一口。酒味清淡,带着点儿花香,入口凉而薄,如噙了一抹月光。
以往,他从不喝酒。因为,酒能乱性。喝醉了的人,会守不住自己的心与情。借酒放纵,会乱了修行。
然,从大雪山下来后,他却开始学着喝酒。
喝了酒,那股自万年冰缝里就缠绕着他的彻骨寒气,会略略淡去。身上,就没那么冷了。其实,他晓得,以自身的修为,断不至于被寒气伤到根基。只是,当他渐渐喜欢上那种微醺的醉意时,需要给自己一个喝酒的理由。
江中小渚慢慢被撇到身后。江头处,便是珊瑚湾的入海口。
两轮明月对映,一叶扁舟在漫天漫江的星河中飘飘荡荡。苏长生双手垫着后脑,双目没有焦距地望着深邃的夜空。他翘起左腿,搭在右膝上。脚尖随着小船的飘荡而微微晃动。
或许,苏长生并不晓得此刻的自己是如何的形象不雅——发髻松散、衣衫凌乱、酒气萦绕、双颊薄红,甚至还不安分地晃着脚尖。
又或许,他晓得,却并不在意——这里,不是天阙宗,也没有第二个人,他用不着维持旁人眼中的“苏长生”。
要做个旁人眼中的“苏长生”——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二十五年了,他也会累的。
旁人都说他是天阙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既是奇才,便不能用等闲视之——所以,他活得远比旁人累得多!他不怕没日没夜的练功,也无惧无休无止地打坐默经,他愿意付出比旁人辛苦千百倍的努力,只求一个“无人敢欺”。
可是,当他一步步攀上高峰时,却发现每一座高峰都是更高峰的谷底。他所求的“无人敢欺”,却要看那个“人”是谁?师兄弟们都羡慕他,恭维他来日必得大道,踏破虚空,成为天阙宗的一代传奇。然而,他却心知肚明——大道之上还有天道,天道森严,仙途渺渺,他终究,不过是一介凡躯。
这世上,最难做到八个字——“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修行之人,最讲规矩,却不能死守规矩。从道而不僵,性求真而行无违,方可于千难万险的证道途中不生心魔,不灭真灵。他谨守着一颗心,不敢有丝毫放纵和逸乱,压着念,冷着情,从不逾矩,却离“从心所欲”越来越远。
他也有疲惫的时候,也会气馁沮丧。可这些情绪,他只能藏着掖着。走到人前,他始终是天阙宗的苏长生——纹丝不乱、无情无念的“太息剑”苏长生。
忽然,他心里生出一丝羡慕——羡慕那个西陆来的小魔法师——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方向,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有随心所欲。就算一文不名,就算旧衣陈衫,可她总有让自己快活的法子。她就像一缕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春来携花香,秋去卷黄叶。
那么,此时此刻,衣身在做什么呢?
她找到心心念念的雪莲了吗?
于博格列桑大雪山的古怪,苏长生有着切身体会。甚至,因着他大意,还吃了不少苦头。以往,他只晓得在某些秘境中历练时,修为会被刻意压制。却不曾想居然在博格列桑大雪山中,也会发生那一幕。
可是,为什么衣身却可以顺畅无碍地施展魔法?难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念及此,苏长生忽然躺不住了。他直起身子,望着素白的圆月,不由陷入深思。
苏长生从八岁起踏上修行之途。如今,他三十三岁。二十五年的时光,于旁的修行者而言,或许还只在筑基层上打转转。然,已达金丹境的苏长生却对修行有了自己的理解。
他委实对得起那句“天纵奇才”的夸赞!
原本,他是想着在无人的圆月下、无人的大江上,暂时逾矩一二,偷得片刻放逸。哪承想,二十五年日夜不停的修炼,已凝到了骨子里。
白而凉的月光,如薄透的纱,笼着大江,也笼着他。水汽氤氲,在天地间勾勒出随意的线条,看似无心却未必真得无意。正如玄奥的大道,生万物而不驭,可万物却在有意无意间顺依大道而行。这天地、这世间、这万物万灵,哪个没有烙上大道的印记?又是哪个不在演绎大道?大道就在那儿,端看是否领会得到。
一缕气韵在丹田中悄然生出,循着经脉,缓缓而行。而在气穴之外,天地自生气韵,在肉眼不可见的矩轨中,亦缓缓而行。
月华如浆,醍醐灌顶。
一轮周天之后,苏长生只觉着通体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自在适意。先前种种负面情绪,悉数消散。内外澄澈无暇之际,他心头蓦地灵光一闪,忽然想明白了先前一直困惑自己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的啊!
之前,在博格列桑大雪山上,苏长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修为会被压制,而衣身在施展魔法时却丝毫不受影响。他曾与衣身探讨过这个问题,了解到魔法师施展魔法的手段——以精神力调用魔法元素。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可要做到,却何其难也!
精神力,人人都有。可要用无形无质的精神力调用魔法元素,产生有形有质的魔法力量——这其中,名堂可就大了去了!于普通人而言,精神力的专注程度因人而异。有的人,可以专注片刻;有的人,则能聚精会神良久。专注的精神力能够收获良好的学习效果,却连一片羽毛都吹不起。然,于魔法师而言,专注的精神力就是一柄指挥棒——指挥棒的那头,是充斥于天地间无所不在而又混乱无序的魔法元素。魔法师运用精神力,将需要的魔法元素聚集起来,收服它们、引导它们、指挥它们,在魔法杖和咒语的配合下,让散乱混杂的魔法元素结合成强大而有序的力量,从而展现出魔法效果。
在西陆魔法师的理念中,自然界中的基本魔法元素分为五类:水系元素、火系元素、风系元素、土系元素、木系元素。这与东土大陆修行者所讲究的五行,相似却又不同。修行者御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以灵气的形式存在,成为修行者修炼的物质基础。
西陆魔法师以内在精神力调动外部魔法元素。而魔法力量的强大与否直接取决于魔法师精神力的强大程度以及运用魔法的能力。于前者,属于天赋。于后者,则在于努力。
苏长生隐隐意识到,无论是魔法师抑或修行者,有不少相同之处——譬如天赋,譬如血脉;而同时,他又感觉到两者之间在后天的方法上又有着根本的不同。
在西陆,精灵族天生就擅长调用魔法元素——这是因为这个种族的血脉与自然界有着神奇的关联。而一个人能否迈进魔法师的门槛,首选取决于其精神力检测的评分。于这些,苏长生并不了解。然,他只是凭着与衣身这个仅仅四年级的魔法学生的交谈,就能揣摩出这一点。就这方面而言,必须承认,苏长生的确聪慧过人。
相较于西陆魔法师运用精神力来调用外部元素以展示力量,东土大陆的修行者则讲求内在的修炼。于修行者而言,人体是小宇宙,天地是大宇宙,修行就是沟通大小宇宙,将自我小宇宙融于天地大宇宙之中。当大小宇宙合二为一时,人体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与广袤无垠的大宇宙息息相关,气脉相连。到了这个时候,内外无碍,融洽如一,五行灵气在天地之间运转,亦如在自身内运转。呼吸自成风雷,视万物如观掌纹,心念之下,无所遁形,何物不能为己所用呢?彼时,施展术法不过是小道尔。
从这个层面而言,东土大陆的修行者,更看重的天赋并非血脉,而是领悟力。一个“悟” 字,方是修炼的真髓。
想到这儿,苏长生似乎明白了。
在大雪山,真正被压制的,并不是修为,而是自身小宇宙大与天地大宇宙之间的关联。尽管天地灵气无所不在,他却因为被隔绝了与天地大宇宙的关联而无法运转五行灵气。
想通了这一点,苏长生兴奋莫名。他拧开酒囊,一口气灌了大半。微醺的醉意下,他得意地晃着脑袋——瞅瞅,我不但天赋异禀,还是个超级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