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1
自打孩子死后,博洛便再也不曾踏进爱淑居住的这个偏院。他也没叫人来收尸,就把爱淑独自关在这儿让她自生自灭。每日只在傍晚的时候会有个下人过来给爱淑拿来些残羹冷炙。
爱淑凄苦地陪伴了她的孩儿半月有余,直到那具小小的身体实在是无法保存了,这才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挖了个坑,将他亲手埋葬。
而红娘施下的神罚也在半年后应验。博洛突然就染上了一种怪病,浑身溃烂,每日每夜,被那又痒又疼抓心挠肺的感觉折磨得不成人样。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博洛在这样的痛苦之中苟延残喘了一个多月,最终不治身亡。
博洛死后,京中关于爱淑的流言便越传越离谱。有说她是末世灾星,谁靠近她都不得好死。也有说她是朝鲜被降了巫蛊的邪祟,专门送来大清克死大清的功臣名将。但更多的都是在传,她乃狐妖降世,一身邪魅之术,靠吸食男人精血为生。待男人精血耗尽,便会暴毙而亡。
毕竟在外人眼里看来,无论是多尔衮娶了她之后对她举世瞩目的专宠还是博洛要了她之后将她圈禁起来日日在她屋里享乐不停。总之,这都是她魅惑男人的铁证。
加之,多尔衮和博洛两人都是正当壮年的时候,好巧不巧又都是在要了她之后一年内身故,并且都是死在了39岁这年。
这么多巧合,正好被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拿去编故事。
一传十,十传百。
她这个朝鲜来的狐媚公主,从此更加无人问津,也无人敢再靠近。
爱淑就这样在博洛王府那个废弃的小院里,独自一人过上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博洛的大福晋将她继续关在那个废宅里,王府里的其他人都不与她来往,只除了一个之前也被博洛凌虐过的妾室因为同情爱淑的遭遇,时不时地还会偷摸给她送来些米面粮食和衣服被褥。爱淑也自己动手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小菜园,种些青菜果蔬。如此,吃穿用度倒也不愁。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66.2
日复一日,寒来暑往。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世间关于爱淑的流言蜚语终于逐渐被人淡忘。而爱淑在这方平静亦无人打扰的小院里过着出尘淡然的日子,心境倒也渐渐开明。
毕竟这具驱壳里住着的是红娘的元神。对她来说,之前千百年的修仙,日子本就是这么寡淡。适应起来,倒也不难。
只是人间这一遭所经历的一切跟她在天界的过往一比——这般的大起大落,爱恨交织!那可都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
难怪仙人飞升仙阶之前都要来人间历劫。不亲身感受这人间百味,又如何掌管天机,造福人间呢?
三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红娘已经渐渐将所有往事放下,将自己从爱淑和素蓥的悲剧人生中抽离出来。毕竟,自己既不是李爱淑也不是洪素蓥。只是借了她们的身体来完成历劫的任务。
虽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抉择是否正确,但前事之因既已由自己种下,那现在的一切后果便也该由自己担着。
红娘除了日日修身养性,余下的时间便是为逝去之人祝祷。无论是素蓥,世子还是多尔衮,希望他们的下一世都能得偿所愿。至于自己作为李爱淑的这一世还要经历些什么,结局又待如何,全凭天意吧。
66.3
顺治十二年,大清正式册封了朝鲜孝宗李淏的嫡长子李棩为王世子。孝宗于是派出了以李爱淑的父亲锦林君李恺胤为谢恩正使的使团出使清廷。
这李恺胤当初嫁了女儿之后得了多尔衮一大笔聘礼,一跃成为朝鲜新晋的富户贵族。加上女儿又被封为公主,一时间名利双收。身边的亲朋戚友和一些朝中官吏都抢着来巴结他,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爽。
只可惜好景不长,这李恺胤烂赌的性子未改,没几年又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家底输了个干净。眼看在汉城快要混不下去,便又把如意算盘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听说自己这女儿命硬得很,在大清已经克死了两任丈夫。尤其克死了多尔衮,对朝鲜对孝宗而言可都是大功一件。如今她既寡居大清京城无人问津,倒不如接回朝鲜。以她公主的身份,和替孝宗除了多尔衮这个心腹大患的功劳,怎么都能换回些赏赐吧?
于是,李恺胤多方托人斡旋,这才把这趟出使大清的任务揽了下来。
在参加大清礼部招待使臣的冬至宴上,李恺胤使出浑身解数,做足了戏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希望大清皇帝能恩准他把孤苦伶仃的女儿接回朝鲜去。礼部侍郎便如实将此事呈报给了顺治。
顺治此时早已是皇权在握说一不二的少年天子。对于多尔衮这个遗孀他本也没什么顾忌,左右留她在大清与放回朝鲜也没什么区别,便准了李恺胤的这个奏请。
李恺胤自是千恩万谢,回到朝鲜后也向孝宗李淏禀报了此事。
李淏当年将李爱淑送来大清,本就是想让她要了多尔衮的命。没成想,不到一年的时间,她还真就办到了。而多尔衮一死,便逼得当年被他送回朝鲜密谋叛乱的金自点一党不得不把计划提前。正因为他们慌乱中露出了马脚,被李淏果断采取雷霆手段镇压,这才稳住了自己的政权。
也因此,李淏对他送出去的这个和亲公主还是相当满意的。如今李恺胤要接女儿回国,孝宗便准了爱淑回国之后继续享受公主的待遇,每月都由朝廷拨款供养。
李恺胤欣喜于自己的计划得逞,忙不迭地回去着手准备迎接爱淑回国的具体事项。而清廷这边自打准了李爱淑回国的奏请后,她也终于不用再被圈禁在那一方小院里,而是被礼部的人安排住进了驿馆,只等朝鲜那边派人来迎她回去。
66.4
红娘以朝鲜公主的身份住进驿馆之后,食宿起居都被以公主之礼待之,与她前面这几年过的日子简直是天渊之别。不过,已经习惯了寡居的生活,突然多了些人伺候,红娘反而有些不习惯。唯一令她开心的是,自己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可以随时出入驿馆。
这日午后,红娘支开驿馆的侍女,独自一人来到了曾经的摄政王府。
站在那两人多高的朱漆大门前,看着门上的封条,红娘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无论是作为素蓥还是爱淑,这里都曾是她与多尔衮的家啊!这里面装满了她在人间最温暖的回忆——可如今却只剩一片荒凉!
红娘自知待在大清的时间不多了,他日去到朝鲜,应该就再没有回来的机会。那就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与这里的人,事,物都好好告个别吧。
离开那灰尘满布荒草丛生的王府旧宅,红娘沿着热闹的街市一路徐徐逛着。这满眼的人间盛世繁华,今后也与自己无缘了。待回到朝鲜,就做个安安分分的李爱淑,于平静的流年里等待她生命的终结。虽然不知道那一天何时才会到来,可人间即使数年,在神仙那里也不过就是眨眼一瞬间。
这李爱淑的残生,不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澜转折了吧?
66.5
红娘从白天走到黑夜,细细用脚丈量这偌大的北京城。于她而言,这是临行前的仪式。
当街上灯火亮起,红娘恍然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来到了鳌拜的将军府门口。
这里也是自己在人间留下过美好回忆的地方。虽然短暂,却也刻骨铭心。
正在感慨间,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红娘抬头望去,只看到一身黑衣大氅的鳌拜策马来到了大门前。
“将军回来啦。”大门口值守的侍卫看到鳌拜赶紧上前去帮他牵马。
“嗯。”鳌拜将马绳与马鞭交予侍卫,潇洒地翻身下马,然后大步走进了将军府里。
红娘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
几年不见,鳌拜看着沉稳老练了许多,眉眼间再无往日的少年意气,倒是更多了几分刚毅狠辣。依稀,竟透着多尔衮的些许神韵。一时叫红娘看呆了去。
直到目送着鳌拜的背影消失于将军府大门内,红娘这才转身离去。
她知道,鳌拜这些年成为了顺治身边最为信任的宠臣,官居一品。多少人想要攀附他,与他联姻。可他始终不曾娶过一人。
他心底始终是惦记着自己的。红娘无比清楚这一点。
鳌拜的温柔,长情确实令自己怦然心动过,可后来发生的一切令他们二人之间再无任何可能。
此人此生注定相负,所有的爱恨纠葛亦怨不得他。是自己的选择导致他们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如果下一世,自己魂魄所附的那个叫江伊的女子会选择鳌拜的转世,倒也算全了他这一世的一往情深。
回到驿馆已是夜深人静之时,红娘回房后却辗转难眠。
虽说她如今已不再害怕面对鳌拜,可与他面对面的告别,始终还是有些为难。
红娘于是干脆起身找来笔墨,将这两世为人与鳌拜之间的点点滴滴融入笔端,书写成信笺。
夜色,寒凉如水。
思绪,翻涌滚烫。
这一纸离别,既有素蓥不辞而别的心酸也有爱淑无法言说的痛楚,更有红娘自己的万般纠结与不舍……
66.6
红娘在驿馆住了两个月,李恺胤终于又带着朝鲜的使团来到了京城。
红娘虽是用着李爱淑的身份,可与这个赌鬼“父亲”却无话可说,就连应付都懒得装样子。搞得李恺胤自导自演的一场父慈女孝的戏码差点收不了场。
这日,红娘在驿馆画画打发着时间。左右还得等李恺胤与大清礼部走完那些繁文缛节的过场,不如找些喜欢的事情来做。
突然有侍女来禀报,说是驿馆前院来了个姑娘要见她。红娘便让侍女将人请进后院自己住的厢房这边来。待侍女将人带进屋来,红娘这才放下画笔去看,到底来者何人。
这进来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身姿婀娜高挑,衣衫虽略显简朴却难掩绝色之姿。尤其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盈盈若水。目光流转中,颇有几分值得玩味的情义深藏。
红娘只一眼便认出了女孩。即使五年未见,即使她身高面容都有了许多变化,可这是她的女儿东莪啊——她怎会认不出?
红娘激动得走上前去执起东莪的一双手,仔细端详着她那一张与素蓥和多尔衮都有些相似的脸庞,两行热泪禁不住潸然而下。
看到红娘如此激动,东莪也有些动容。她语带哽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当真是我额娘?”
红娘流着泪拼命点头。
东莪终于信她了吗?愿意与她相认了吗?
“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在我小的时候不说,在你以这副样子回来之后不说,偏偏要等到阿玛去世之后才告诉我?”东莪看着红娘,眼角也已湿润。
“你让我恨了自己的额娘那么久……我差一点就扔了你写的信……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
红娘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身拿起桌上的纸笔写道:“对不起,不该瞒你那么久。你这些年还好吗?”
“我在多尼府上挺好的,他对我就像亲妹妹一样。倒是你,在博洛那里吃了不少苦吧?自从看了你给我写的信,我便一直想找机会去见你,当面问个清楚。可你一直被关在那宅子里出不来,我也进不去。直到前些日子才听说你搬出来了。如今你已是自由身,便跟我走吧,别回朝鲜了。”
红娘轻轻摇了摇头,写道:“我必须回朝鲜,这已不是家事,而是国事,我若抗旨跑了,只会连累你。”
“可我们才刚刚相认,你就那么狠心,舍得又抛下我?”东莪红肿的双眼里盛着满满的委屈。
“我当然舍不得,你是我在人间唯一的牵挂了。可我既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你走。”红娘继续以笔作答。
“可你不是神仙吗?不应该很有本事吗?这点事情你都办不到吗?”东莪哭着问红娘。她本以为只要跟额娘相认了,额娘一定会从此就留在她身边陪伴她。可为何,她还是要离开?
“我在人间与你一样是凡人一个,施展不了任何仙法。”
“可你却能换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回来不是吗?那你再换一个呀,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人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是我额娘,能陪在我身边就行。”
红娘一边笑着一边流泪,她执笔继续写道:“即使是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我唯一能做的是在离开之前好好陪你,弥补之前对你的亏欠。”
“可我不要你陪我一阵子,我要你陪我一辈子……”东莪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红娘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顺着下颌滴落到纸上。将那未干的墨迹点点晕染开来,好似在纸上开出了朵朵泪花……